若非心餘力绌,他又怎會對面前打滿堂的嘴仗袖手旁觀?步長微隻怪自己未習得分身之術,否則定要為衆卿變出上百個一模一樣的自己來勸架。
如此景況,近身伺候的大内總管周連自要念着為主子分憂解難。
周連乃步溪三朝老宦,亦是如今動動手指便能撐起内侍省[1]一片天的得力之才,甚得君心。
多數政績平平的官吏還須托周連開口,方能在君王那頭遞上隻言片語,故而尊其一聲“大公公”。
也有個别言官看不慣這位狗仗人勢的閹宦,奈何幾位的折子都參上天了,步長微仍當他們是小打小鬧,全無拿掉周連的意思。
不多時,周連為步長微請來了鎮殿救兵。
下邊兒跪的哪個不是朝堂老油子?
别看嘴上忙得口角生風,眼神卻是銳利如鷹,好使得很。隻悄悄一瞥,便二個推搡三個地提醒,同僚前腳還長話難止,後腳已速速噤聲。
置身事外般的武将并非對此案漠不關心,蓋因他們本就是日夜翻滾在校場上的猛漢,嘴皮子當然不如文官耍得溜。
倘因争執輸了氣勢、失了威嚴,來日演兵練卒時,如何服衆?
軍營由微王親自巡察,以暴制暴是萬萬不能的。
是以為防得不償失,步州軍從上到下都不愛言語。
少說多做,哪怕還是出了錯,微王依舊可以體恤。即如周連勞苦功高,被言官指着鼻子挑錯也不影響其在宮中的權位。
然衆武将餘光瞥見高堂那位來者,毅然融入了文官齊齊拜倒的隊伍。
步長微正閉目憂思,堂中遽然清淨,心裡不免慶幸自己的腦仁終于不疼了。
他本欲引手大贊愛卿理智,一擡眼便瞧着了步千弈,他的好大兒。他這長子不但品貌、功夫樣樣絕佳,又足智多謀、深孚衆望,讓人越看越高興。
論美中不足,便是步千弈腳步輕得跟鬼魂遊街似的,且一言不合就要讓做爹的見識見識這本事,好幾回險些給年近半百的步長微吓出心病。
得虧步長微日漸習慣了兒子異于常人的露面方式,時下方能對頭頂身高八尺的人影置之一笑。
“千弈,今日怎的得閑早朝?”
其實不論空閑與否,步千弈都極少入宮議政。步長微此話,是問與滿朝文武聽。
步長微深知步千弈不喜出頭露面,早前便替他免了許多可大可小的外廷之事。
而他今日不僅上朝,待會兒還要代步溪出席三大州會面。兩樁古怪恰在一齊,步長微難免有些訝異。
步千弈尚未回話,無聲掃視底下磕頭禮拜的百官,靜待金銮聖殿徹底歸于阒然。
周連雖垂首默立步千弈身後,卻能及時會意步長微投來的目光。
他碎步挪至步長微旁側,掐着僅此處三人得以入耳的聲量,歎道:“陛下有所不知,世子殿下心系前朝,對您更是挂心不已。今個兒是為陛下解憂,亦是讓大家安神來啦。”
不待步長微欣慰半刻,步千弈緩緩側首,睨着周連,淡然放聲:“本世子如何行事,要你一個閹人多嘴置喙?”
步千弈從不在意自己在外名聲如何,自不必如周連那般拘着。
滿朝皆知步千弈對周連頗有成見,先前因着步長微,尚留其三分薄面。如今威厲一斥,連帶震得堂中不敢出氣,數百顆人頭叩在絨毯上滴汗。
周連畢竟是一步步爬上來的老人,什麼樣的诟罵責打沒有親身挨過?早對此不知痛癢了。
他熟稔地跪下,恭敬悔過:“陛下恕罪,世子殿下恕罪。老奴年事已高、笨嘴拙舌,望世子殿下寬宥。日後,定當安分守己,謹言慎行。”
步千弈似是不領情,無視周連,轉身面向洞開的殿門,道:“掌嘴。”
百官聞言失驚,步長微亦不例外。如此情狀,為難的倒是那些候在殿外掌罰的下吏。
誰敢掌北司内侍監[2]的嘴?
誰又情願違步世子之命不從?
誠然,步千弈自幼獨行其是,慣不親人。可對步溪臣民而言,他是明擺的好心腸。
步世子平日沒少遣人四處站崗,尤其是常替他出面的那位白公子。白公子領着手下挨家挨戶幫襯,諸般雜事,小至偷雞摸狗、大至含冤入獄,一應竭誠以待。
誰能料到步世子今次何故如此,竟要當衆掌微王身邊紅人的嘴。
底下不聲不響,實則有人悲酸有人喜。
庸才得了周連恩惠,為之提心吊膽;重臣看不得閹人狐假虎威,為之更景仰步千弈高大。
若是那等眼皮子淺的内侍跪在殿前,興許真就死撐着盼恩主出手相救了,遑論是坐到周連這個位上的人。一旦有了自個兒的派頭,在這些時常求他辦事的小吏面前,根本丢不起臉。
衆人腦内千愁萬喜奔過,金鸾殿卻靜默不過須臾,殿上随即傳開一聲清響。
啪。
百官聞聲手顫,但無人擡頭。
啪。啪。啪——
殿内悄寂,襯得這益發幹脆的聲響清晰無比。
群臣心生敬畏,暗想究竟是哪位“忠勇”當了這沖鋒陷陣的頭兵?
個别埋首窺探,竟瞟見周連跪在步千弈腳邊,上身幾近貼地,一掌、一掌往自己臉上狠狠招呼!
步千弈不放話,周連便不停手,步長微的臉時陰時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