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展松了一口氣。
甯佳與幾次三番回避,讓他近乎丢了預設結果的心思,這回總算是得着了明确答複。
看清步長微,即是看清自己身處故地的景況。甯佳與想走出來,那就并非是靠一個步千弈能夠颠覆的立場,哪怕搭上整個聽雪閣,結果也未必會改。
是以,甯展終于可以重新面對甯佳與,再度征詢。
“小與姑娘,我要一個準話。或走或留,權憑你心。”
他的懇切較從前隻多不少,似當初的小弟子如今揭了榜回到先生面前,請先生為他公布——經久的苦心究竟會是水底撈月,還是如願以償。
“青竹閣......”
甯佳與手指探向袖袋,裡面躺着孤零零的兩粒含桃,及一紙尚未拆封的密報。
“果真尋得到任何我想要的消息?”
“當然。”甯展毫不猶疑,複又嚴謹道:“但與姑娘所尋之人,須仍在七州境内。”
甯佳與平複心緒,冷靜道:“殿下如何确定,我要尋的是人,而非物件。”
甯展瞧出了甯佳與的顧慮,卻也理解。
埋于深處的秘密,不能任人随意觸碰。
他端正身子,拿出十分誠意答:“首先,倘若找物,多半是對财、權、人,三者之一有執念;倘若找人,多半是對愛、恨、恩、義,四者之一有執念。依甯某拙見,與姑娘不貪财權,居仁由義,且是重情之人,比起尋那冰冷的物件,興許更希望找到鮮活的生命。”
甯佳與無所可否,但隐隐動容,遂追問:“其次呢?七州可不小,展淩君當從何下手?”
“其次,與姑娘喜含桃,墨川及永清盛産此果;又偏好辛香,永清及琅遇多制此味。綜上合一,與姑娘的執念,大抵就在永清。當自永清始,逐層排開。”
甯展言笑晏晏,神色陶然。
“如有誤,請與姑娘不吝指正。”
甯佳與心底忽然泛起難以名狀的酸澀。
嘉甯到步溪短短兩月,她對甯展說過的實話屈指可數。
她聲稱與甯展是同甘共苦的夥伴,可姓名、年歲這般與人相交最基本的自述也不曾如實告知。在甯展眼裡,縱使她連一個合理的苦衷也無法坦白,對方依舊反複包容着。
包容她那顆模棱兩可的心。
在滿桌對一個嘉甯人而言宛若齧檗吞針的辣子面前,甯展都能凝神梳理她的喜好由來。甯展為她所求之物作考量時,甚至不确定二人這交易有幾分可行。
每每動了遠離的心思,對方好像總有足夠讓她回首的誠意,令人置身論情太遠、談怨不及的湍流,随着潮起潮落,高低沉浮。
然物是人非,甯佳與環視當下,真相與真心皆不便輕易托出,她又能給甯展帶去什麼?
立于甯展的位置度量,這無疑是筆極不劃算的買賣。
“在下無權無财,亦無享譽七州的威望,目前對您的鴻業遠圖亦無甚用處。不知展淩君......”甯佳與神情不屬,“所求何物?”
“權财名望乃身外之物,懷才報德,是為能者。與姑娘德才兼備,”甯展頓了頓,笑靥猶在,“正是元某心之所向。”
甯佳與面色愕然,好一會兒才道:“我不過問展淩君所求,您直言便是了,何必如此......戲弄人。”
雖然甯展句句肺腑,并無戲弄之意,但依舊禁不住懷疑,面前這位與那天天将“傾慕”挂在嘴邊的姑娘,究竟是不是同一個人。
這般情形,倒襯得他輕浮放蕩了。
“咳。”甯展将身闆打得更直,正色道:“甯某是想同小與姑娘義結金蘭,做你的義兄,同拜李主事門下。”
“結......”
甯佳與呆若木雞,似在思忖自己這對耳是否生了何許不治之症。
“結什麼?!”
這反應不出甯展意料,畢竟李主事聽聞此事時比甯佳與吓人多了。
“結為異姓兄妹啊。”甯展理所當然道,“不對,若小與姑娘如今姓甯,那是同姓兄妹了——”
“兄妹?!”甯佳與雙手猛撐桌案,忍無可忍,傾身質問,“你究竟與我師父談了什麼亂七八糟的話啊!”
甯佳與全然不能理解此等匪夷所思的提議,頭緒混亂間,仿佛瞧見甯展身上附了些髒東西在驅使他的三魂六魄。
莫不是被她師父鼓搗傻了?
“也......”甯展有些心虛,“沒談什麼。”
的确,除了缺德借外祖母的舊交情誘導李主事認下太保身份,再厚顔無恥地激其恻隐之心,讓人勉強允他一個争取甯佳與走向他的機會外——他與李主事,也沒談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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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姓兄妹?随行南下?”李施憤然摔杯,怒目指斥:“無恥之徒!你講得好聽,又是元葉、又是靈位、又是治國安邦,合着跟老娘兜這麼大個圈子,到頭還不是為着帶走雨兒!徒有虛名的花架子,你簡直不配做元家後人!”
甯展與其相處不過幾盞茶工夫,卻很快适應了李主事随時暴發的脾性。乃至李施擡手的刹那,他業已挂好笑臉預備開口道歉了。
然則再呆闆的木頭也難抵這許多一驚一乍。
以甯在碎濺一地的茶盞中穩住,頂着滿頭罵聲,上前為二人淨盞、添茶。
甯展未及開口,公道杯将将被以甯提起,李主事厲聲道:“你還添!還添!這時氣,煮哪門子的熱茶,要活活燙死老娘不成?!”
原本幾無波瀾的雨春花茶震得水紋顫顫,但縮在杯裡,愣是沒冒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