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壓山，碧影遮天。

聽雪篷車高達九尺五，立于莽莽蒼郁間則顯得格外渺小。

萬籁俱寂，不遠處的窸窣被大片密林攔在山莊之内。晚風起時，方才有人叩響夢境的大門。

“喂。”

甯佳與背靠車壁，滿額冷汗，愁眉難展。帷簾外的人聲太過輕悄，未能成功将她喚回此處。

白歌挑起半面車簾，重複道：“喂！”

甯佳與艱難地偏過頭，似是對呼喚略有所察，卻依然沒法睜眼。

幾番遊移，白歌還是道出了那個于他遙遠的姓名。

“韓雨，醒醒。”

聞聲，江漓即刻在她眼前消散成煙。

膝下跪的木闆陡然斷裂，她在元葉的馬車裡瘋狂下墜，木闆刹那碎作數萬支尖銳的飛屑，鋪天蓋地般朝瞳孔齊齊刺來！

夢魔越追越緊，令她完全無暇将久别的母親刻入腦海，身子便猝不及防陷入嘉墨二十七年夏。

“娘！”

甯佳與撐開了雙眼。

這回，她貼着自己捂熱的座闆，脊背任車壁硌得生疼，望向扶簾的白歌，怎麼也記不起夢鄉舊顔。

白歌見狀眼神微滞，不由往後退去半步，被甯佳與劫後餘生的模樣吓了一跳。

幼年，他還不像如今東奔西飛的信鴿，倒像是山莊養了隻兢兢業業的雄雞，每日始終如一地堅持兩件事。

其一，樂此不疲啄大米。其二。定時定點報天亮。

白歌原本無意接這份既要跑斷兩腿、又要喊啞嗓子的苦差，奈何師父的房門唯有他和他那歹毒師妹敢敲。兼之師父極其貪眠，叫醒李主事比叫醒全莊子都難。

是以除他們二人外，沒誰做得來吃力讨罵的“司晨”。

至于他為何看甯佳與歹毒，大抵是因着甯佳與少時夜夜歇在師父房裡，且比師父睡得更死。假使無人報曉，怕是外頭打起亂仗，屋裡都不見得能醒一個。

自始至終，那苦差便是他獨自在做。

然白歌隔着屏風叫醒甯佳與不止千次，從未見她哪回有如此誇張的反應。

他堪堪緩過神，想着夢魇纏身之人該透透氣，遂卷起整面帷簾。月華散入輿内，他這才瞧清甯佳與額前的汗。

“你......”白歌清了清嗓，心裡莫名有些自責，“沒事罷？”

甯佳與不知師父何時将“韓雨”二字告訴了白歌，頗為意外地挑起眉，狀似輕閑道：“師兄怎的也喚起這名字來了？”

白歌面露不安，謹慎問：“有誰喚過這名字。”

“沒誰。咱們動身前還是晌午，出城上山何須這般費時？”甯佳與留意到輿外的夜色，漫不經心道，“車馬停了幾個時辰？”

“半個時辰而已。”

甯佳與端量着白歌，半信半疑道：“繞路了？”

“嗯。師父信不過甯展，”白歌回首望燈火通明的慈幼莊，“疑心那人放些狗尾巴跟在咱們後邊。”

不是因為她耽誤時間就好。甯佳與松了口氣，十分不客氣地撥開白歌，徑直跳下車。

白歌險些沒站住腳，不免惱火：“你又做什麼？”

甯佳與跑向慈幼莊，背對白歌揮手：“回家領鞭子咯。”

“你是老和尚的木魚啊，這麼急着挨打！”白歌邊吼邊罵，眼翻上天，“有車不坐，偏要腿着，師父還能少你頓鞭子不成——”

-

山道愈發陡峭，白歌駕着聽雪篷車，真不如一身輕松的甯佳與飛得快。

他叫醒甯佳與，是估摸着慈幼莊飯點将近。可待他喂了馬、拴好車，莊上的小小子業已着手收揀碗筷了。

須知白歌這輩子離了什麼都能活，就是不能離了大米。

倉皇間，白歌逮住個端食盤的小鬼頭，緊張道：“你們這就吃好了？後廚可備着多餘的飯？白飯沒有，米湯呢？”

小鬼頭有陣子沒瞧見這位兜裡揣糖的前輩了，立馬笑彎眉眼，雀躍道：“白哥哥，大家都吃好了，今日不是米湯，但豆湯甜得很！而且，後廚一向不備多餘的飯呀！”

該死，他怎的把這茬兒忘了。

自打步千弈給聽雪閣換了血，教書先生便開始換着法子念叨“珍惜糧食”這事，讓孩子們時刻牢記——即便步溪五谷豐稔，亦不可随意浪費。

白歌同甯佳與尚在山中修學時，慈幼莊的每日三餐即是依照特定份例而備，現今更不會留有餘量。

白歌隻恨自己适才何不效仿甯佳與，再歹毒些，棄了篷車跑馬上山多好？若趕得及時，憑他對後廚老伯百般孝敬，至少讨來半碗米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