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作勁奪下刑官手中的火把,二話不說以火把挑向鼎蓋,法場下愕歎乍起。
刑官被來人打得猝不及防,待他看清少年的腰牌,則不知是該阻攔、還是該識趣退場。畢竟鬧事者絕不是他能得罪的主,座上兩位,一個是人親爹,一個是人舅父,他有幾條命跟嘉甯大殿下對着幹?
年少的甯展氣力有限,卻靠着那股不服的勁兒,好歹将鼎蓋挪開了四寸。
場下臣民見狀無不抻頸探看,不意,竟是自鼎口接連灑落的金銀玉器率先闖入人們眼簾,後才墜下一條灼紅的手臂。
“這——”墨司齊面色鐵青,甯善随即摁住他拍案而起的勢頭,他不禁怒道:“妹婿,你是否對那孩子太驕縱了些!”
“大哥,展兒不僅是我的孩子,亦是你的親外甥。此事,你我不宜出面。交給禁衛,”甯善拍了拍墨司齊的肩,“大哥安心便是。”
甯善手腕一擡,被以甯揮劍攔截的嘉甯禁衛立地得令,隊伍前赴後繼将憤憤不平的甯展“護”下法場。
當甯展發覺不論自己如何使勁,那具置身火海的軀體照舊無動于衷時,他終于了然——人,興許早在入鼎前就斷了氣。
他天真地闖入衆目睽睽要救人,遂拼力拉住那隻焦燙的手臂。可說到底,知道人救不活了,他甚至不能将遺體帶離這毫無尊嚴的法場。
甯展承認,自己一直是個愛逞英雄的幼稚小兒,兩年前如是,現下亦然。
生來便有金鑲玉裹,八、九歲正是旁人口中他合該無慮無思的年紀。但教訓慘烈,他沒有因為天真和幼稚行差踏錯的機會了。
人們顧不上縱聲呼号的甯展,隻如饑似渴地注視滿地翠珠不斷翻滾、追逐、撲空,直至千萬丈毒辣的日光正中其心,映射出道道目眩神搖的豔色。
群潮沖破了廉恥的桎梏,争先湧向邢台。
一發不可收拾。
周遭震耳欲聾,中央那座镬鼎漠然不動。它深可容牛的腹中,正啃齧着韓雨的父親。
無數顆模糊的頭顱在戲台上擺動、搖晃,唯有她的父親寸步難行,這是韓雨平生見過最令人作嘔的“舞蹈”。她滿目凄怆,滑脫母親的懷抱,嘔出一地酸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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甯佳與不自覺喘着粗氣,悶聲道:“當初,他們為着一份忌憚,要韓家人枉死,而今為着一份顧慮,要我與母親的屍首祭旗。這個天大的人情,其實是顆足以支撐他們重燃烽火的安神丸。對麼,師父?”
李施恨道:“對。
“甯善在,你與甯展絕無可能,那麼步溪雖為獸,就還得是夾在嘉甯與墨川之間貌似無害的花草。假使步長微親口道出你的身份,免不得暴露鋒芒,屆時,他怎樣佐證步溪并非知而不言、在過去十年沒有窩藏的嫌疑,都無濟于事。他若借旁人之力,興許能除了你,還能保全步溪。”
史書記載,步溪似乎不曾出現過一位狼戾不仁、居心險惡的暴君,縱使外界對步溪子民百般诋毀,卻無人指得出君主的不是。仿若能登上步溪王座,其人便與“敬天恤民”“兼愛無私”字眼挂了鈎。
故而瞧見步長微在步千弈臉上留的掌印時,甯佳與未能将素有仁名的微王和青哥哥口中“兇巴巴的爹”視作同一人。
恐怕事到如今,她依然沒有真正看清過步長微。
“師父。步溪君主,”甯佳與望向床頂的洋紗,“究竟是怎樣的人?”
李施被甯佳與兀然的平靜問得一愣。
她沉吟半晌,笃定道:“是一代比一代更歹毒而不擇手段的人。”
甯佳與這會兒問的隻是步長微,不想李施将步溪曆代君主,連同尚在儲位的步千弈一并罵了進去。
她記得師父并不反感步千弈,起碼對步千弈的态度比待步長微溫和多了。
甯佳與訝異地張嘴,又不知從何說起。
“步溪不能再待了,雨兒。”李施坐起身,“至少眼下不能再待了,日後——”
“那師父呢?”甯佳與喃喃道。
李施點了點她額角,假意數落:“死丫頭,師父大半輩子的心血全在這裡。若是走了,我那些寶貝呢?”
話雖如此,但甯佳與明白師父不是情願畫地為牢的女子,更不會被靈草、蠱蟲絆住腳步。
李施決意留下,定有足夠令她改弦易轍的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