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連隻說,永清有江氏幾位家仆的蹤迹。我仔細核對他給的姓名、籍貫、年齡、畫像,均無差錯。江家隐匿前,步長微沒道理盯視府中老仆。周連所得之音,應當就是江家人的近況。但他似乎以為,”甯佳與側過腦袋看李施,“我是家仆的女兒?”
“不不不,不對。慈幼莊收的孩子多是步溪人,像你與熊崽這般的外州人少之又少。步長微想究查你的身份,按說該從步溪着手。周連。”
李施将甯佳與的手腕越握越緊。
“甚至沒有拿出除永清江氏以外的消息供你選擇,是不是?”
甯佳與眉頭淺鎖,猶疑道:“步長微何以如此确信我與江家有關?”
“你跟我上山那陣子,這裡還是步長微掌權,他的眼睛随處可見。步千弈可以料想你的身份,步長微定也不是吃素的,隻是他沒法如步千弈一樣當面接觸你求證。”李施審慎道,“你出現在韓、江兩家沒落之際,韓家滅族,步長微自然把目光投向江家,千方百計尋到家仆,再命周連以此刺探你。你前番應下與周連的交易,至少給了他七八分把握。”
李施難得言辭婉轉,甯佳與卻越聽越膽寒。
沒多會兒,緊貼涼墊的脊背滲出冷汗,甯佳與緩緩道:“步長微既然胸有成算,何必大費周章借指婚招引他州王室揭穿我?他先手将我交去,向善王、齊王賣個人情,不是更好嗎......”
李施沉聲道:“這個人情太大,步長微哪能主動邀功?”
甯佳與猶處于為尋母親下落操之過急以緻自投羅網的懊惱中,一時心亂如麻,整個人都糊塗起來。但直覺告訴她,自己的命在甯善、墨司齊眼裡,不值李施所說的天大人情。
“徒兒不明白,請師父明示。”
“嘉甯、墨川積怨成疾,是謂從君臣到百姓俱無和睦可言,因此當初兩州大戰一觸即發,一戰就是十三載。近些年間亦有暗鬥不止,”李施撥開甯佳與眼前散亂的碎發,“你可知他們緣何遲遲未再起戰事?”
“和親并非長遠之計。”
甯佳與回憶着久遠的聽學内容。
“嘉墨元年後,七州崇文輕武益發嚴重。各路将才不堪朝廷打壓,紛紛挂冠而去,武職懸缺。”
“這是其一。”李施點頭道。她頓了頓聲,盡量含蓄,“此外,還有甯善和墨司齊對韓家的忌憚。盡管你父親的罪狀被編排得滴水不漏,三族亦無處鳴冤,而你與你母親,是那場極刑中始料未及的變數。這變數如毛刺紮入兩大州的掌心,一日看不見你們母女的屍首,便一日提不起握劍交兵的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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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抵達法場千步開外,耳畔即是群情洶洶的喧豗聲。
頭頂烏帽之士身着紅袍,長歎:“韓家世代忠義,不承想韓太師做了那煽風點火的權奸啊。”
近處,另一位火上澆油:“今時不同往日,韓家從前皆是齊心傾注沙場的英烈之輩,偏偏出了這既要文又要武的‘太師将軍’高立廟堂。貪心不足,難免被功名利祿沖昏頭喽。”
“喂!”身着紫袍者當即推開兩人,厲聲喝道:“嘉甯人真是不知好歹啊!站在韓将軍守護的土地上侮辱韓将軍,我看你們才是亡國大夫、亂臣賊子!”
紫袍身後湧上來數位身披戎甲的小卒,道:“不準侮辱大将軍!”
紅袍子踉跄穩住烏紗帽,底氣十足:“前邊兒就是韓氏認罪伏法之地,爾等膽敢替他言語正名?鬼迷心竅了嗎?”
其餘身處異鄉的嘉甯文臣毫不示弱,幫腔道:“此人謀反證據确鑿,齊王陛下親自為韓氏題筆列罪。奉勸各位,莫要執迷不悟!”
任由對方嚼舌,紫袍雷打不動,威風更甚:“那愚昧無知的豎子匹夫,也就你們一口一個‘齊王陛下’叫得親。墨川上上下下,根本從未待見過——”
他話音未盡,人頭猝然落地,血花掀起周遭一陣驚呼。
那頭顱骨碌碌滾到小卒腳邊,幾人試圖憑赤手空拳替紫袍讨回公道,卻很快被層層包圍的帶刀官兵無聲平息。
元葉一行三人輕紗鬥笠覆面,在先王舊部的掩護下進了閣樓。
閣樓距法場甚遠,但放眼望下去,滿街熙攘,法場中央那座巨口緊閉的鐵灰镬鼎格外矚目。
镬鼎耳挂青銅雙铉,腳踏四隻獸蹄厲足,通身兜着玄青的魚鱗紋,四下幹柴堆圍,旁側站着位手握熏天烈焰的刑官。
韓雨無心細想父親為何仍未露面,攥緊了江漓的粗袖,低語道:“娘......爹爹在哪裡?”
不等江漓應聲,墨司齊身居高座,直将火簽令投入法場。上空鴉雀無聞,監斬官緊着扯開嗓子:“午初三刻已到,行——刑——”
熾焰燎人,噴紅的火圈愈描愈烈,火圈托着四平八穩的镬鼎,赫赫炎炎。
原手扶窗沿的江漓終于弓下腰,牢牢抱住韓雨,涕泗交頤。
怎料,一襲蟬衫麟帶的少年霎時沖出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