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聲,白歌似有片刻遲滞。他正欲起身作禮,卻被師父原地摁了回去。
“不是與你說,今日不必守夜嗎?”李施掏出的帕子墊在白歌旁側,這才席地而坐。
“習慣了。看沒人守這院子,”白歌垂着腦袋低語,“不安心。”
“......你何時也學了外邊那些人的臭毛病?講話七彎八拐。”李施粗略瞥一眼白歌,笃定道:“是沒睡好罷,你也服兩粒雨兒平日用的安神藥丸。”
白歌一怔,後知後覺地擡頭,道:“她從前睡得安穩,都是因着那安神藥丸嗎?”
“是啊。你不是一直替我督促她服藥嗎?”李施随意理着衣擺,“怎會不知。”
白歌自然知道那藥,但不清楚效用究竟。
若是他巴巴湊上去問,難免顯得自己小心眼,像在觊觎師妹有而他沒有的東西,遂每每皆是看着甯佳與按時服藥便罷。
“她嗜睡......”白歌猶豫道,“也是藥丸的副效?”
“照理說是。”李施回憶着自己的偏方,“不過,這藥有除了我和雨兒,不曾有第三人試過。你曉得,師父素來貪眠些,作不得參考。”
“師父,我想試試。”白歌不假思索道。
李施了解白歌并不如旁人說的那般事事嫉妒甯佳與,時下這較勁的模樣卻令她暗覺不妙。然不論白歌打的什麼算盤,她都無心過問,權因白歌委實是個讓人無比省心的乖徒弟。
李施抱着不可厚此薄彼的想法,爽快道:“成。”
得到應允的白歌不僅未轉愁為喜,反憂容更甚。
“......師父。”
他端着神頭鬼臉,話音又戛然而止,引得李施幾欲質疑自己方才答的到底是“成”還是“滾”。
“雖說師父不怕妖魔鬼怪,但你這樣對着月亮。”李施面不改色地移開目光,“比鬼怪駭人。”
白歌聽着這話,下意識擡手擋了月光,以緻詭異的面容完全隐入陰影,聲氣更是輕不可聞。
“師父真要收甯展為徒嗎?”
話音未盡,李施當即道:“假!假得不能再假!你又聽哪個自以為是的瞎扯去了,這都敢信?!”
白歌生來就帶着股專招長輩及小輩喜愛的勁,兼之敬老愛幼,可謂将長處發揮到了極緻,唯獨忍不住對自己看不順眼的同齡人白眼連連。故風頭過盛後,他少不得要受無端诟病。
嚼舌根者,便是聽雪閣中考績常被白歌甩開一大截,地位亦然屈居其下,還要無奈尊他一聲“白公子”的同齡人。
譬如道白歌攀附權貴,方才得以跟在弈祇君身邊做事;再道白歌标新立異,聽雪閣衆隐士皆以暗器、奇兵為刃,偏他一人搞特殊,執長劍;抑或說白歌嫉賢妒能,觀甯佳與後來居上,厚顔無恥盯視她的一舉一動,為的就是在李主事面前告黑狀。
縱李施幾次出面,對此類作為予以鞭罰,依然有人仗着李主事久居山莊,在暗樁三五成群地編排白歌。
而他自己也好面子,沒法對诋毀置之不理,回回往心裡去,正中旁人下懷。
“茶樓裡都這麼傳。”白歌如實道,“他們說甯展離開時,神色怡然,滿面春風。”
李施側首回思,輕飄飄地罵了一句粗話。
難怪她瞧昨日茶樓雅間外值守的人格外眼熟,可不就是那幾個尤其碎嘴的長舌漢嗎?
“他們若是想死,怎的不把老娘罵人摔杯的景況一并傳開?你明日下山,将茶樓所有輪守通通換成信得過的人。至于多嘴的,”李施平緩道,“有幾個殺幾個。”
白歌不料李施這回如此決絕,甚至在想,自己聽着那些話時是否果真憤恨到了要将人趕盡殺絕的地步。
他斂聲屏息,恂恂開口:“師父,以往違例妄議,均責鞭三十論處。這——”
“小白,我且問你。”
李施回看白歌,言語責怪的意味卻沒有落到他身上。
“以往打也打過,罵也罵過,可見絲毫成效?暗閣都是無家無室的孤子,再往上,還有什麼可罰?論月例,那本就是買命錢,倘若罰俸,剩得下幾個情願替暗閣賣命?”
白歌颔首稱是,又不得不顧慮:“依師父看,當如何向世子殿下交代?”
“從慈幼莊到聽雪閣,誰不知你師父脾性?如此,他們還敢在老娘的地盤上撒野,就該有掉腦袋的覺悟!”
李施遠眺密林。
“那些人留在閣裡也是禍害。世子那邊,你照常禀報,他不會有異議。”
“是。”
步千弈之所以能入李施的眼,首先,那野心她一覽即盡;其次,步千弈實現野心的作派深得她意。
順則為己所用,逆則雞犬不留。
步千弈不會有異議,因為他就是這樣的人。
“對了師父......”白歌糾結地摩挲劍柄,道:“小雨前些日子改了姓和名,您知道嗎?”
“換作什麼了?我聽嘉甯那兔崽子不還是喚的‘雨姑娘’嗎。”說罷,李施猛不丁收攏兩掌,“啪”一聲拍死了兩隻蚊子。
白歌循聲看向師父手裡殘留的血。
他和甯佳與都記得師父極愛幹淨,但他不會随身備着方巾繡帕,隻好掏出自己纏傷的紗布遞上,道:“說是姓甯,名佳與。”
“哦,是你先前很滿意,但被她果斷撕掉的‘佳’?”李施接過紗布一愣,忽然道:“小白,你知道雨兒原先的......”
若是白歌不知,又豈會說改了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