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甯展所言,甯佳與是個行為處事極矛盾的人。她神色毅然,卻硬生生将自己的看家本領走成了鴨行鵝步。
越是接近大門,她越是心急——怎的還沒有人沖出來攔她一攔?
出神間,甯佳與好似都能聽到師父不留情面的罵聲遠遠傳來,罵她沒骨氣。那股來路不明的傲氣散得零碎,她邊走邊埋下腦袋。
朱紅門檻近在眼前,終覺凜然而無甚壓迫意味的氣魄自上籠罩,颀長的倒影連同涼傘将她隐于大片背陰處。
甯佳與先是慶幸,看清那雙黛青的銀紋緞靴後則原地愣怔,遲遲不能擡頭與來者相視。
對方不心急,隻是左手提起描金叢花食盒,溫和道:“還未用飯?”
甯佳與本欲婉言推拒,不意空若堂鼓的肚子應時擊槌鳴冤。她指着自己身後的包袱,幹笑道:“這個太重了,我不好拿。”
對方将涼傘也換至左手,騰出右手替甯佳與利落卸下包袱,穩穩拎着。
“來。”步千弈重新遞上食盒,莞爾道,“這個輕。”
自慈幼莊分道揚镳,依步千弈恩怨分明的脾性,甯佳與以為對方這輩子再不會想見到她,即便見,大約是面面厮觑抑或針鋒相向才對。
如今這般若無其事,她始料未及。
甯佳與木讷道謝,接過食盒。以兩人現下的身份,她一時不知如何待步千弈算妥當,便自顧仰頭不語,佯作打量涼傘。
掌閣駕臨,管家疾步相迎,半道則被步千弈稍稍偏移的眼神攝了魂一樣,即刻颔首退下。
步千弈斂去淡漠,引甯佳與朝偏房走。
他不動聲色地放慢步調,直至甯佳與同他齊肩而行,方提起收攏的蔥白涼傘,輕聲道:“這傘,你喜歡?”
甯佳與聞言一頓,想是步千弈誤會了她的打量,遂道:“沒有,随意瞧瞧。”
說罷,她見步千弈猶未放下涼傘,像是半信不信,于是鬼使神差補了一句自己也沒捋清楚的解釋。
“相較蔥白,我更喜歡赤色。”
尾音落定,甯佳與覺得這說法委實畫蛇添足了。
畢竟,步千弈十年來贈予她的物件,哪樣不是最上乘的赤色?恐怕她忘了自己的偏好,步千弈都不會忘記,另作強調倒顯得她有弦外之音。
譬如,相較步千弈,她更喜歡旁的什麼。
然步千弈并未深究,甚至很能接受甯佳與略呈冒犯之意的解釋,點頭回應。
二人堪至偏房,他側身讓出一步,道:“我能進去嗎?”
雖說白歌報曉時通常隔在屏風以外,但沒有一次敲過李施或甯佳與的房門,遑論如步千弈這般正兒八經地詢問了。當然,主要是因為他自知敲門也得不到回複。
久栖暗閣、慈幼莊那樣的群居地界,甯佳與早已見慣旁人奪門而入的場面。好在她睡相規矩,酣眠僅是頭發淩亂,任誰越過屏風亦無傷大雅。
“沒什麼不能進的。”甯佳與平靜地推開偏房大門,率先踏入其間,引手道:“殿下請,包袱給我罷。”
耳聞疏離而恭敬的尊稱甯佳與脫口而出,步千弈忍俊不禁,好像甯佳與仍是從前一鬧别扭就胡言賭氣的小姑娘。
“雨妹妹,我們不是說好了麼。以往如何稱呼,現在便如何。”步千弈路過甯佳與懸空的手,把包袱小心擱在邊上。不待甯佳與應聲,他回身道:“聽白歌說,你不日就要離開步溪了?”
兩日之前的确如此,眼下,甯佳與其實無從笃定幾時動身。但不論行期,她總要離開不屬于自己的樂土。
“是,坐下說罷。”甯佳與為步千弈斟茶,客氣道,“不知青哥哥此番有何要事?”
“來看你住得好不好。這宅子,”步千弈慢悠悠道,“瞧着合意麼?”
甯佳與環視屋内,視線依次掠過黃花梨拔步床、透雕貴妃榻、菱花玉鏡、綢绫帷幔,以及一座畫功精妙的彩墨屏風。
她如實道:“如此配置,自然住得好。”
步千弈看向屋外,道:“我指的是整座宅邸。雨妹妹以為,哪處需要重修或是改動嗎?”
話到這兒,甯佳與對步千弈的用意再沒譜就真怪了。
她挪開食盒封蓋,拈起一塊糕點,卻說:“我不懂那些,對修飾房屋也無甚興趣。青哥哥不如向專人請教。”
步千弈鮮少忽視甯佳與的話,此時則緘口無言,直勾勾盯着屋外的荷池,一副無悲無喜的模樣。
青葉捧托的剔透忽然滴落,惹得麗日下芙蕖輕顫,又驚起池中唯一一隻黑鲩,才見他喜形于色。
“朱顔長似,池間紅蕖......”步千弈低喃道,“千秋萬世。”
“什麼?”
甯佳與沒聽全,亦然不解入耳的三言兩語。
步千弈冷不丁端起面前的茶飲盡,笑問:“雨妹妹今日可有空閑?”
甯佳與沉吟片晌,咽下卡在喉中的糕點,躊躇道:“......有罷。”
“那麼,戌正初刻,我在城牆樓台等你。你要走了,但你我之間應當不是就此相忘于江湖的關系。我們,”步千弈眉眼稍彎,“總得有個正式的道别?”
甯佳與憶起與師父辭行時的擔憂,再慮及見首不見尾的白歌,鄭重道:“好。戌正初刻,城牆樓台。”
近日種種怪象使甯佳與無比忐忑,直覺臨行前定會發生些讓人猝不及防的變故。
她原打算借今夜道别與步千弈詳談,那份忐忑卻令她忍不住提前道一句:“我走之後,師父就有勞青哥哥費心了。”
“李主事一直是我最敬重的長輩,費心也是榮幸。”步千弈耐心道,“雨妹妹還有什麼話想說?”
甯佳與唯恐步千弈錯會她應下的赴約,因而衡量再三,點到為止:“餘下便是些與暗閣相關的事宜了,今夜一并同青哥哥梳理不遲。”
“好。”步千弈言笑起身,揖手道,“我先行一步了。”
甯佳與指尖粘着桂花細粉,拜不是,禮也不是,隻颔首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