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破曉,甯佳與被屏風外白歌叫魂似的死動靜鬧得頭疼。她好容易睡個安穩覺,卻不得不起早,迎接四處充溢詭異的一天。
何謂詭異?
便是師父不貪眠,白歌不用飯,小鬼不食糖。
一切都太過荒謬,若不是仍能在院内看到太陽照常東升,甯佳與幾欲以為整個慈幼莊都中了迷毒。
李施今晨出奇奕奕,非但不貪眠,甚至昨夜還斥甯佳與魇壞了腦子,現下竟替甯佳與拾掇起南行的包袱來。
甯佳與看了眼外頭捧着糖擁堵庭院的小鬼,終于忍不住問:“師父,你們這是怎麼了?”
李施翹腿斜倚長榻,唇角稍揚,手上謹慎擺列包袱裡好些奇形怪狀的物件,說話不慌不忙:“什麼怎麼了?”
“您為何如此高興?白歌為何一大早不用飯就跑了?還有他們,”甯佳與隔空指了指毛孩子的臉蛋,“又是為何對我這般殷勤?”
“你不是要出遠門嗎,且這一去歸期不定,師父——”李施一下勒緊包袱的豁口,“為你高興。”
甯佳與茫然不已,不明白“出遠門”和“歸期不定”有哪點值得師父高興,兩者合在一起怎麼看都沾着些離别的傷感之意,乃至她無心推算——下次再見師父會是何年何月。
她走近榻前,雙唇微張,還想分辯什麼。可此番是她決意要走,如今師父遂了她的願,她反而不安。
“師父......”甯佳與措辭半晌,遲疑道:“不要徒兒了?”
李施聞言啼笑皆非:“說的什麼話?”
她不必走動,放聲一喝便把外院苦等的小鬼悉數趕回了學堂,繼而将甯佳與領至銅鏡前。
“你這頭發——”李施邊淨手邊看鏡中的甯佳與,滿臉嫌棄,“是打理過的成果?比你及芨以前的水準還荒謬。”
學成出山後,甯佳與從慈幼莊搬到聽雪閣,再沒法如先前那樣依賴師父為自己裝束。幸而她出門在外端的是放浪形骸,發帶一卷,黃土一抹,形象随緣。近來有柳如殷手把手指引,甯佳與勉強可以将那堆濃密又淩亂的玩意收攏齊整。
她不禁恍然,如今自己的手也能打扮出如此模樣了,即似昔年太師府上,江漓為她整衣妝飾。
嬌逸而明朗,清揚而韶秀。
但隻身對鏡時,甯佳與舞着滿頭青絲,依舊難免這裡漏下幾根毛、那裡鼓起兩個包。她越弄越煩躁,臂腕酸痛堪比接連運功練氣整整三個時辰的狀态,便破罐子破摔了。
甯佳與和銅鏡中墜環簪花的李施兩兩相視,并未答話。
“雨兒,你長大了,往後哪怕是一個人,亦不可輕慢自己。我給你備了份小嫁妝——欸呀,不過是些金銀首飾,都塞包袱裡了。若是不想嫁人,就拿去買糕點。”
李施緩慢梳順甯佳與的墨發。
“師父先前說的話,你還得往心裡去——”
“師父。”甯佳與打斷了李施的絮語,澀聲道,“您也......不要徒兒了?”
陌生的聲音和熟悉的字句獨獨環繞着甯佳與。
“......而舒顔,改名換姓,後半生就當沒我這個母親!”
甯佳與早已記不起江漓的音容笑貌,唯有臨别那一席有如剜心的言辭将回憶劃出了痕,經年未消。
她想過徹底離開步溪,卻沒想過徹底離開師父。
待一切塵埃落定,她定是要回過頭陪師父頤養天年的。曾經毅然辭别的母親生死未蔔,若師父也與她永别,她近乎看不清這趟遠航歸來的港灣會在何方了。
“雨兒,你在聽雪閣這些年,選過不計其數的外務,每回目的地皆是外州。師父知道,暗閣和山莊是你萬不得已的歇腳處,總有一天,你要去往心之所向的逍遙天地。”
李施散開绯色布帶,一圈圈高束甯佳與齊腰的長發。
“眼瞧這一天就快到了,師父當然為你高興。”
甯佳與逐漸意識到,自己壓在心底的期盼在師父眼前竟表露得如此清晰。
她怔怔看着那段绯帶脫離李施的掌心,于發間綻開三瓣空心紅葉,化作酢漿草結。
往年甯佳與外出辦差前,李施都愛為她梳洗打扮。奈何稍顯繁複的裝束甯佳與拆也不會拆、整又不會整,因此李施多半會系上便宜還原的十字結。
李施則喜好嚴妝,自個兒的編發通常與諸般千彙萬狀的酢漿草結分不開。
今日一改故轍,李施束着簡易雅緻的垂鬓分肖髻,卻為甯佳與系上格外精巧的酢漿草結。
此式又名幸運結,寓意福與天齊、逢兇化吉。
“更何況,雨兒本就不是屬于師父的東西,何談我不要你了?”李施滿意地放下銀梳,拾起一盒胭脂,“師父不是那種絕情的人。”
甯佳與聽出師父話裡有話,連忙截斷這茬。
“那師父教教我。”她指向腦後的酢漿草結,“這個怎麼系呢?”
“我系得馬虎,元家人手巧。你改日仔細‘請教’嘉甯那小子,他若不會,”李施着手為甯佳與染唇,看似不以為意,“就叫他别成日打着元氏的名号出去招搖。”
甯佳與忽然笑彎了眼,故作稀奇:“徒兒竟不知,手巧也能遺傳?”
李施斜了一眼那鮮亮的幸運結,理直氣壯道:“怎麼不行?不行就是他自己不争氣,白瞎了......”
“白瞎了什麼?”甯佳與沒聽清李施最後那幾聲嘟囔。
“沒什麼。”
甯佳與實在按捺不下昨夜未消的好奇心,便問:“師父,您與太後娘娘交情如何?”
“太什麼後!”李施冷不丁拔高了嗓門,複又收聲道:“不好。一點不好。”
“如何不好?”甯佳與道。
李施背過身利落地收起唇脂,神色不明。
“雨兒,你今日話很多。”
師父這麼一說,她心中更笃定師父與太後娘娘從前的交情必然很好。甯佳與對鏡抿了抿唇脂,打哈哈道:“那白歌做什麼去了,師父總可以告訴我罷?”
“小白沒與我交代。不過,”李施走向床榻,取來甯佳與的包袱,“他若是有事,自會去尋你。你該下山便下山,不必在意。”
甯佳與笑呵呵接過包袱往後背,竟好懸沒給這袋子叮當作響的物什墜得倒仰。
她弓腰拽住包袱,驚魂未定道:“師父,您莫不是把那些寶貝的瓶瓶罐罐也給我帶上了?我可不會養蟲啊!”
“嘁,它們比人好養多了。隻要有吃的,埋土裡都能活。再者說,你想要,”李施走向罩中活蹦亂跳的爬蟲,“我還不樂意給呢。”
“那......”甯佳與挂穩包袱,半信半疑道,“徒兒這就走了?”
“雨兒,我知你執念深重,卻不想勸你放下。以後,你就不再受暗閣所困了。此去山高水遠,師父隻祝你,”李施看向甯佳與,“無往不勝。”
“徒兒,叩謝師父多年養育之恩。”甯佳與雙膝貼地,肅然跪拜,“也祝您天保九如,萬事順遂。”
末了,她扶扇起身,嶄新的長靴已踏往檐下滿園的斑駁,又不舍地撤回。
甯佳與側首凝望窗棂旁的婉娈,不由感歎:“師父好像真的不會變老啊,徒兒還以為,那都是步溪傳說。您定要等我告捷歸來,為您盡孝。”
“噫——”李施顫了顫肩,“在外頭别給我寫信,那玩意酸死了。”
甯佳與暗自回顧從前給師父寫過的信,分明張弛有度,用語得當,哪裡酸了?她努力點頭,但說:“偏要寫!”
晨光沿窗而落,輝映奇花入鬓,承載無限芬芳與柔麗。李施悠悠撫摸垂肩的發髻,無聲笑罵。
甯佳與跨過纏綿的依戀,伴着莊子聲聲稚嫩且井然的“之乎者也”,走向大門。她順手牽了馬,堪堪坐定,被腿邊五光十色的暈影閃得目眩,遂傾身扯開馬肚旁的布袋朝裡探。
竟是兩大兜子裹着各式各樣桑皮紙的軟糖?
甯佳與伸手撈出幾粒,托來細瞧。
有印鑒當頭的“白記糕點”、色香俱全的橙黃精裝,亦有少許樸素不華的無字封。一看便知,是小鬼們東拼西湊要獻的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