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佳與剝開無字封,滾上層層甜霜的軟糖躺卧其中,日頭照得它幾欲扶額,貌似下一刻便要融于掌間。
她趕緊把糖塞進嘴裡,綿密混着黏稠在舌齒間化開。
時隔多年,這般不留餘地的蜜意于她太過甜膩。然思及那群小鬼捧着軟糖不肯吃又止不住地流口水,她打馬下山,撲面的風都摻着萦回不息的醇美。
任那滋味如何,甯佳與不願吐掉。
步溪城内繁鬧依舊,好像并未經曆過喧動萬民的“農夫鬥殺”,同未接待過遠道而來的嘉甯少君。除去宮門外進奉的貢品日益增多,諸事如常。
甯佳與頭頂驕陽,通街穿道。汗出浃背前,她終于趕到那座觀之愈發似曾相識的高門大宅。
管家快步迎來,她遞上缰繩,随即瞥見院前晃着位躊躇不前的束衣者。
未待甯佳與靜下心好好打量那古怪的背影,對方回了身,與她目光相撞。
“以......”甯佳與不可置信,“以甯兄?!”
以甯身形一僵,十分别扭地點頭緻意,算是應了甯佳與的招呼,卻渾無挪腳的意思,兀自大剌剌杵在外院中央。
甯佳與謹慎環顧四周,走向以甯。
“你這是在做什麼?”
“與姑娘回來了,你今日......好像和以前不一樣。”以甯擠出幹笑,直至甯佳與額角落下一滴汗珠,他方才想起有話要說:“哦,對。是公子命我留在府中,等姑娘回來。”
“哈,哈。辛苦你了。”
甯佳與無奈拭汗,心想以甯還真是把甯展交代的事情完成得分毫不差。
“那展淩君人呢?”
以甯不自然地抓頭發,道:“公子說——”
“哎、哎、哎呀呀——上邪啊——”
二人耳邊忽然乍起嘹亮的呼号,硬是把以甯未完的話音蓋了過去。
甯佳與循聲擡頭,見遊廊上跳起一身行色匆匆的明黃,那人手中的書卷随着步履開合,恰好将他懸念全無的面容擋住。
景以承火速近前,二話不說便拿書卷遮住了以甯的嘴,朝甯佳與大笑:“哎呀小與姑娘,你回來啦!你今日——妝扮尤為新穎,真是清麗脫俗,堪比海棠初妍!還有,柳姑娘可惦念你了,此刻正在偏房,你快去罷!”
甯佳與勉強扛下這一串夾七雜八的障眼法,面前兩位都古怪得她不知從何問起。
言行幹脆利落的木頭扭扭捏捏,筆墨不離身的牛角書生手執印本。關鍵是,這本上詞句翻來覆去盡有兩個甯佳與極其熟稔的姓名,更不乏零星不堪直視的内容混入其間。
甯佳與順手一指景以承橫在她和以甯中間的書卷,道:“這是何物?”
景以承心下驟驚,忙将書卷藏至身後,臉上心虛難以隐藏。
“沒!沒什麼呀,一些——”
“景二殿下。”以甯仿若魂魄歸位般,赫然正色,“您怎麼還在看這種荼毒身心的閑文野書,您——”
“好好好,我明白。”
景以承笑着推走以甯,二人拖拖拉拉離開了甯佳與的視線。
“咱倆那邊兒說話!走走走......”
甯佳與滿腹狐疑地穿過長廊,東瞧西望,甯展果真不在,不止如此,偏房也沒有景以承所謂的柳姑娘。雖然不消多時,柳如殷便拉着拖地的麻袋自偏房門前經過。
柳如殷随意擡袖抹汗,又全神貫注思忖着,若非甯佳與開口,她壓根未留意屋内坐了個紅衣烈烈的大活人。
“柳姐姐?”甯佳與幾步上前,欲給略顯吃力的柳如殷搭把手。
誰知向來親和的柳如殷陡然高喊:“不必!”
她如臨大敵般收緊敞口麻袋,後手腳并用,抱起麻袋就跑,卻不忘頻頻回頭探問:“小與姑娘,除了辣子,你還有什麼偏好的口味嗎?”
柳如殷身形已遠,但麻袋餘留的辛辣尚未消散,甯佳與不自覺揉了揉鼻子,無奈應聲:“什麼都好,柳姐姐,你别忙了——”
柳如殷得到回複,隻挑了想聽的部分入耳,緊着艱難越過胸前麻袋朝甯佳與點頭,遠去的步伐堅定不改。
詭異。
莫非迷毒由慈幼莊跟她到了此地?又或是整座步溪城皆已陷于怪誕不經的異狀?
甯佳與摸索袖袋,下意識想掏幾粒含桃定定神,完全忘了昨日她自說自話罰跪時,僅剩的兩粒含桃便趁着師父喂蟲進了她的肚子。
現下她指尖所觸之物,唯有一紙層層對折、尚未拆封的密報。
那是衛子昀在地牢裡交與甯展的物件。
甯佳與将紙張攥入手心,如夢初醒。
衛子昀分明供認不諱,加之入獄足足十日,可說呼吸吐納都被步溪大理寺掌控着,步千弈起初仍有心攔擋甯展與衛子昀見面。大理寺聲稱不動私刑,而衛子昀面目全非,顯然沒少受折磨。
想來,大理寺——抑或說是步千弈,猶未通過衛子昀得到某樣東西。
彼時,衛子昀至多從數位铤而走險的青竹隐士那兒聽聞甯展已至步溪,遠不知何時才能與甯展碰頭,但還是選擇在獄中苦熬,而非斷然求死。
直到他親手将密報交與甯展。
甯佳與拿不準此物是否為步千弈所求,卻相信這就是衛子昀誓死要守住的心血。
可在她看來,甯展那陣子沒道理盲目輕信于她。即使她未必能解青竹閣行文,甯展所為亦非絕對保險,是以抛出密報大抵意在試探她的立場。
無論是那毫無預兆的試探,還是後來直截了當的追詢,甯佳與皆未給過甯展一個明确的回答。時至今日,密報仍在甯佳與手中。
至此,甯佳與依稀可以猜到和她有約在先的甯展緣何不見人影,以及府中破綻百出的其餘人又是怎麼一回事了。
興許人家早已結成異體同心的好搭檔,在沒有她的日子裡,和樂融融盤算着南行事宜。如今,隻是沒想好如何向被踢出局的她攤開說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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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後兩日,甯佳與皆是一覺睡到晌午,其餘人的反應與她意料相差無幾。
一貫直來直去的以甯不停在甯佳與面前打磕巴。
景以承則是不管行、坐、立、飯,時刻捧着幾卷反複出現“雨掌櫃”和“步大人”“雨訟師”和“步将軍”“雨仵作”和“步丹青”的奇書。
柳如殷照樣癡迷東廚的煙熏火燎,且是睡得多晚,便起得多早。
甯展,不見人影。
幾人無不古怪,卻是不約而同把繩往一處擰——想方設法地躲她。
自小當慣了香饽饽的甯佳與頭回碰上這場面,憑她使勁渾身解數,全府樂意同她多說兩句話的隻有管家,從前跟在她身後甩都甩不掉的白歌也沒了音訊。
甯佳與躺在床上搖扇子,悶悶推測:他們難道是挑不出該派誰來說話,索性要把她耗走?果真如此,何不瞞着她直接南下呢......
她懷揣希望揮别過去,孰料一路相輔而行的夥伴竟無一願意接納她。
因她曾隸屬聽雪閣?因她始終披着步溪人的外衣?
但師父甯肯自斷狐尾為她掩飾這個假身份,她豈能輕易将自己原非獸族的事和盤托出呢......
局面俨然走向她無法預見的地步,她簡直不敢想象身份暴露後被衆人讨伐的景況何其慘烈。于是甯佳與心一橫,包袱甩上後背,直奔大門。
她決定,自己南下,說走就走!
不就是些許孤獨、些許冷清、些許落魄嗎?那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