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韫知走出鳴玉坊時,步履緩慢而沉重。她身形搖搖欲墜,像在極力壓抑某種即将失控的情緒。
夜風迎面撲來,帶着刺骨的涼意,将她臉頰刮得生疼。待到周遭漸漸暗了下來,她才在黑暗中摸了一把眼淚,将臉上的濕意匆匆拭去。
良久,她深吸一口氣,擡眼望向遠處昏黃的街燈,加快腳步,向停靠在月行河畔挂着“張”姓燈籠的馬車走去。
不遠處的雲初見姚韫知步伐虛浮,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連忙迎上去,攙住她的手臂,關切道:“夫人,您沒事吧?”
姚韫知輕輕搖了搖頭,聲音微啞,“無礙,回府吧。”
車廂内沒有點燈,昏暗而寂靜,隻有車輪壓過青石路面的聲音在濃稠的夜色裡回響。
行至石橋邊時,恰有一陣微風拂過,簾角輕揚,露出河面上漂浮着的無數盞精巧的水燈。
水波輕漾,漣漪映着燈光,宛如點點散落的星輝,将整條河化作了一片流動的星海。
恍惚間,她似乎又看到了那一張遙遠而明亮的面孔。輪廓散開又聚攏,似真似幻,不可捉摸。
她的視線在那些水燈上略作停留,便迅速挪了開,轉過頭問雲初:“我走之後,老夫人有再說什麼嗎?”
雲初猶豫了一下,還是小聲回道:“您走後,老夫人對主簿發了好大一通火,說自己怎麼會生出他這樣窩囊廢,半點男人的樣子也沒有。她還說,主簿就是性子太懦弱,才縱得你這般……”
“不知廉恥?不守婦道?”姚韫知冷笑着接口。
“倒也沒有這般難聽,”雲初低聲道,“老夫人并不知曉您去鳴玉坊的事,主簿同她說,是宜甯公主将您召到府上去了。”
姚韫知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麼。
馬車停下之後,她如往常一般準備直接回房歇息,卻被雲初叫住,“夫人,主簿一整晚都在雁聲居等着您呢。”
姚韫知腳步一頓,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皺。但想到他今日好意替自己遮掩,還是掉轉頭,朝雁聲居的方向走去。
才走到門前,便見暖黃色的燭光從屋内透出,照得廊下發亮,一道熟悉的人影映在桐油窗紙上。她心頭生出一絲煩躁,卻還是擡步跨了進去。
剛踏進屋子,一股濃郁的清香就撲面而來。走近幾步,借着昏黃的燭火,姚韫知才看清地上堆滿了一籮筐一籮筐的柑橘。
張允承正盤腿坐在羅漢榻上,一手握着橘子,一手拿着小刻刀将果肉挑出來,直往嘴裡塞。桌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橘子皮、橘子籽、果瓤的殘渣、蠟燭,還有十幾個被掏空的橘子殼。
姚韫知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語氣不善地問:“你這是在幹什麼?”
張允承适才太過專心,完全沒有察覺到姚韫知進來。此刻乍然聽到她的聲音,猛地擡起頭,卻是忘了嘴裡還叼着一瓣橘子。
他慌忙将橘子囫囵吞下去,聲音含糊不清,“韫知,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姚韫知沒有回答。
她望着滿桌的狼藉,沉默了片刻,才開口問道:“雲初說你等了我一個晚上,是有什麼事嗎?”
姚韫知的語氣格外冷漠,渾身散發着讓人無法忽視的抗拒和疏離。張允承想說的話頓時哽在了喉間,舌根泛起一股清苦的氣息。
他笑了笑道:“也沒什麼事,就是想着……你這麼晚回來,大約肚子也餓了,等着問問你要不要吃些宵夜。”
“我不餓,”姚韫知一臉古井無波,“如果沒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等等。”
張允承一聽她要走,連忙從羅漢榻上爬起來,快步走到屋角的架子旁,從架子上的一個木盒裡取出一個圓滾滾的橘子。
橘子的表皮被雕刻得精美異常,中心是一朵盛開的薔薇花,花瓣層層疊疊,刻畫得栩栩如生。四周圍繞着盤旋交錯的枝蔓,枝蔓間點綴着幾片葉子,葉脈清晰,線條流暢,看得出是費了一番功夫的。
他小心翼翼地将橘子捧在手心,随即從口袋裡掏出一根火柴擦亮,點燃了裡頭藏着的一塊小小的蠟燭。柔和的火光透過镂空的花紋暈染開來,将屋内映得溫暖而明亮。
“韫知,”張允承輕喚了一句,聲音裡帶着一絲忐忑,“我原是準備再雕一個更漂亮的給你,沒想到你提早回來了,隻好先把這個拿出來,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張允承将燈遞到姚韫知手邊,卻不想姚韫知下意識縮回手,想要避開他的觸碰。搖晃的火焰不慎燙到了他的手背,橘子燈沒有拿穩,“砰”一聲從他手裡滑落,滾到了姚韫知腳邊。
蠟燭的火光瞬間熄滅,牆上搖曳的薔薇花影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張允承連忙彎下腰,撿起那隻被摔得支離破碎的橘子燈,窘迫道:“我……我再重新做一隻給你。”
“允承,”姚韫知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神情有些疲倦,“你的好意我心領了。現在時辰不早了,你還是早些安置吧。”
她沒給張允承開口的機會,徑直走出了房門。
倒是雲初回頭望了張允承一眼,見他可憐,有些于心不忍,正要出言勸和幾句,姚韫知卻先她開口道:“雲初,你今日都同主簿說了什麼?”
“沒……沒有啊,”雲初下意識否認,可等到話說出口,又忽然想起什麼,改口道,“奴隻是同主簿說,在我們的家鄉有一個傳統,把願望寫下來封進燭蠟裡點燃,讓水燈逐水而流。燈漂得越遠,願望就越容易實現。”
“你還說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