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烨頓了動作,又重新坐下,雖神色淡淡,依舊冷如窗外冰翳,但仍是傾聽的姿态。
“咳咳,”一談到錢的問題,申如月總是有點不自然,先掩飾了一番,而後才道,“你也知我這幾日被告縣衙,是因為無意獵殺了歐陽家白兔。”
饒烨頓首,申如月又接着說:“既然我今日回來了,便是縣衙已經有了決斷,雖無大罪,定為我的無心之失,又顧及我家門不幸,生活潦倒,所以最後……判了我賠黃金二兩,限這個冬季内還清。”
饒烨握了拳,單手撐在桌面上,半信半疑地确認道:“這個冬季?”
申如月點頭:“是,大約……立春前?”
“立春?”饒烨冷嗤一聲,不由得環顧了這屋内,家徒四壁。她是怎麼敢接下的?“逾期如何?”
“逾期……利息逐日翻倍。”申如月把頭埋了下去,而饒烨直接沒再多言。
這場面有些僵持,申如月隻好又開口,似是為自己辯駁:“本來他還判我三兩黃金,這好歹也是我不卑不亢才争取來的,再說這開春後也不一定就說明了是立春之日,拖一拖還能到春分左右,這也是開春之後嘛。”
“你!”饒烨偏過頭來,看着申如月,剛準備脫口而出說些什麼,這女子倒真是會自我安慰。但又咽了回去,轉而反問道:“當今錦州,已是無法無天了麼?這樣胡亂斷案,縣令枉對朝廷,對不起大夏,更不配為成縣百姓的衣食父母官!”
說着便難得動了情緒,有些氣急。饒烨低咳兩聲,半張臉隐在柴火之中晦暗不明。
申如月也知道他此番話都是好意,可那又能如何,違抗官令才是真掉腦袋,她又反駁道:“阿葉君言之有理,可這又如何,我一介平民女子,在成縣孤林外獨身一人,難不成真要為了金錢而得罪官爺?”
“當循法度斷案。”饒烨斷言。
申如月冷笑一聲:“是,你說得輕巧,但這世道之下,哪有這麼容易的事情?流匪燒殺搶掠,你可見朝廷出面鎮壓過,反而隻會更加緊促民稅,我何不知這并不公平,但弱者何來公平,我自是鬥不過歐陽家的,若他真能講道理按照黃金二兩索賠,我拼命攢下便是。”
“如此便可一了百了?”
“至少能暫得安穩。”
饒烨不再反駁,可心中依然不平,看得出他的繼續交談欲望幾近于無。
作為世子,他已在京都朝堂之上十餘年,自是已經忘了一些民間百姓的家務瑣事,雖聽聞過如今世道不太平,時澇時旱,民生艱難,但沒想到官商已經勾結至此。
到錦州林中時便抱了直接上路見閻王的想法,如今饒家已是家破人亡,不得重用,他亦對聖上心灰意冷,早就使了少年時的拼勁,想着破罐子破摔。
可即便對自己沒了希望,他依然對普通布衣心有不忍,不忍看着此地的百姓就這樣艱難之中不得安生。且此處如此,他州又更當如何?
既然他還活着,便能再為這世間做點什麼,雖不是以朝堂上那世子爺侍郎将的身份,隻是一受恩于人的布衣百姓。
見饒烨的眉頭愈皺愈緊,申如月松下肩膀,又道:“怎麼?我說你也是個行走江湖的遊俠吧,哪還不知如今官商勾結,民不聊生呢,竟還對這朝堂之上抱有不切實際的希望。”
寒風從窗戶的間隙漏了進來,饒烨額前發微動,他找了借口解釋:“畢竟這事由縣令大人判案,我隻是希望姑娘免遭不公,一時心急,還請見諒。”
“免遭不公是不可能的了。”申如月随口道,而後,終于說出了自己留了他在餐桌上說話的真實目的,“所以呢,想必阿葉君也知小女子一個冬季内要攢夠二兩黃金的不易,我離家之前也曾說過,這是你我二人的共同債務,便還請與我共同還清。”
原來就是為了這事,她鋪墊這麼久。還如此破費地好酒好肉招待了一桌。
“理應如此。”饒烨自是已經做好了準備,且在這兒療傷攢錢,同時也可暗中觀察朝中局勢。
倒是申如月今日話說出口還有些不好意思,倒是不知饒烨幫她擊退了兩撥匪徒,還受了傷,若真是算計起來,其實他報恩也可憑此一筆勾銷了。
兩人江湖恩怨已清,他若要走,她确實再找不出其他理由留住他,可卻沒想到,這冷淡寡言的江湖高手這會兒又突然變得這麼好說話,如此爽快地答應了下來。
而既已提到了江湖流派,她又變得額外留心。近年周邊林中總是有流匪蹿過,縣衙那邊又說自己娘親是誤傷于這些人的刀光劍影之下。她想過查清真相,找那流匪幫子要一個說法,可是卻沒任何線索,何況縣衙也說此案已平,不再追查。
如今自是知道縣衙是完全不靠譜的,所有事情還是得靠她自己。
申如月又道:“話說回來,你終歸算是混迹江湖的人,那可曾聽過錦州一帶最近有哪些匪徒經常流竄?”
或許是她的語氣又突然變得正經,饒烨擡眉,反問道:“姑娘何故對流派如此感興趣,可是有其他緣故?而我隻是剛到此地,回答不了姑娘的問題。”
申如月本就是等他回複後聊及這些事情,也沒打算隐瞞,如實說道:“我娘就死于流匪亂戰的刀下,因故我想找到那些人,還一個公道和說法。至于為什麼追着我家殺,我也不知到底是得罪了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