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的事情鬧得不小,消息總是比人飛得快。為了安全起見,孟嘉回程的時候很小心,一行人扮作客商模樣,吃飯住宿都挑中不溜的地方,力求低調。饒是如此,還是出了岔子。
這家客棧顯然有了年頭,一腳輕輕踏在樓闆上,也會驚起嘎吱嘎吱的響動。孟嘉小心地扶着柳木扶手,随在堂倌兩步之後上樓。
堂倌立定,指了指拐角右手第二間,堆笑道:“客官請。”
二樓走廊不長,一共五間房,間間烏門緊閉,靜得落針可聞,青天白日裡莫名陰氣森森。
孟嘉依言敲了敲門,沒人應。
她輕輕一推,那門發出一聲細細的吱呀,錯開一條一人寬的縫隙,一股淡淡酒氣順着縫子迎面而來。孟嘉皺皺眉頭,想向堂倌詢問,對方弓着身子對她做了個“請”的動作,幾步下樓去了。
這形勢,不像是要對她不利的樣子。
順着開了的門扇一推,沒發現任何異樣,她松了口氣,邁進一步,門後卻陡然伸出一隻手來,十分精準利落地拽住她肩頭——眨眼之間,倆人的地位就掉了個個兒。
孟嘉的肩頸被牢牢制住,那人還有餘力一手把門推上,在她額上笑道:“好久不見!”
孟嘉看清是誰,悚然一驚,“怎麼是你!”反應過來也故作輕松地一笑,“我怎麼記得前不久我們才見過。”
一頭說,一頭伸手去推對方,企圖脫開這層看似玩笑的桎梏。
華纾卻沒有放過她,低下頭來,雙目沉沉地發亮,布散淡淡的紅絲,美雖美矣,卻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涼薄意味,像碧桃花裡盛滿流冰,低喃道:“是嗎?可我怎麼覺得是幾十年幾百年沒有見過你了,想得我心口發疼。”
孟嘉一僵——這人怎麼了,怎麼奇奇怪怪的??
她低着的頭又歪了歪,一心隻瞅着邊上空白的青磚地,勉強笑道:“華兄玩笑了……有什麼話說,叫人告訴我一聲就是,何須還假托掌櫃的名義诓我?”
華纾道:“我何曾诓你?”
……好像還真沒有。
她這番幹的是得罪人的買賣,攪合了不少人的小算盤,雖說事已至此殺了她也無益,但若是定王之流要拿她性命洩憤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對方要人有人要刀有刀,不得不防。
她聽見說五果酪是掌櫃的單指給她,兼之小夥計一番有果無果之說,便就突生了疑心,一下子聯想到了是否身份洩露朝中有人找上了她,才想見見這家掌櫃的廬山真面目。若是真的,對方并未直動刀槍,說明還有說話的餘地,談談無妨。若不是朝中勢力,僅虛驚一場,那就更好了。
怎麼也沒想到,等着她的會是華纾。
但誰能斷言,華纾是不是故布疑陣誘她上鈎呢?難道他也跟朝廷有關?
念頭一下子鑽上來太多,争先恐後擠得她腦袋發暈。
孟嘉甩了甩腦袋,卻怎麼也甩不掉那一團漿糊。
一團迷霧裡,陡然顯現出靈光一點——推開門時那陣酒氣,卻似乎從始至終沒在華纾身上透出半分!
她掐了自己一把,借着疼痛追回的半點清醒,問道:“你……你是不是——”
話沒說完,就覺得骨酥形軟,不受控制。
華纾适時地抱住少女軟倒的身體,冷冰冰地回答了她沒說完的問題:“對——專門為你制的。”
“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徹骨醉。”
六年前孟嘉初入丹山館時,華纾是出了名的聰明、高傲、乖戾。
聰明她深以為然,高傲也算目睹證見,唯有乖戾,這是她頭一次體驗。
從失去意識開始,就好像憑空跌進了無數層軟羅,一直下陷,很快生出一股嘔吐欲望。
令人慶幸的是,她并沒有昏睡太久。
“嘔——”
她半擡起上身,下意識往一側嘔吐,卻什麼也沒嘔出來,那股惡心感也随着清醒消失。
她清醒後,腦子裡鑽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華纾……這一虧吃的,要讓她長一輩子教訓。
然後,她就意識到了一個嚴重的問題。
床在晃!!!
……哦,是車。
不怪她錯認,這車比平常的馬車大了兩倍有餘,她身下躺的是一張窄榻,紫藤厚墊,雪雲絲被,再配上紫檀小幾、瑪瑙茶具,件件皆是非凡雅緻講究,包括一擡眼就能瞧見的青衫公子。
華纾沒什麼表情,除了她俯身嘔吐時來拍了拍她後背,再沒有别的動作。
孟嘉醒是醒了,骨肉仍舊軟沉。事已至此,多費口舌無益處,她索性躺回去,漠然道:“看在我們多年相識份上,你同我說句實話,是誰?”
“當然,是我。”華纾似笑非笑,似乎是諷刺又似乎是自嘲,“那你可能看在多年情分上,同我說句實話,這一回究竟是做什麼去了?”
看來情分二字在這種時候終究是不怎麼頂用。
孟嘉也懶得在這時候譴責什麼了,索性閉上眼睛,“你主子沒告訴你嗎?”
華纾頓了頓,道:“孟嘉,我在你眼中,便是如此不值得信任分毫?”
這話古怪,他對她下了藥,又不知使了什麼手段把她帶離,如今卻對她索取信任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