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獄丞一笑,“嗐!這麼件牛毛大的小事兒也值得您跑一趟!不過,還真是辛苦您白跑一趟,那位姑娘昨天就讓寺卿大人簽了文書放還了。您倒也不必在意,左右是王世子的人,哪裡少您這一條絹子呢?”
孟嘉遺憾笑道:“雖算不得一件事,究竟是欠了人家,擱在心裡倒不好受……罷了,既然歸府也就算了。”
張獄丞又殷勤幾句,親自送出她一段才回去當差。
孟嘉出了大理寺,笑容收了個幹淨。
動作真是太快了。
孟嘉緊接着入宮,依宮人傳召入大明殿側殿時,太和正在看着小皇帝寫大字。小皇帝一筆一劃吭哧吭哧地寫,一身金紅華服的女子坐在他身後,手裡敲着一根戒尺,淡淡道:“新字不好,重寫。”
孟嘉跪道:“參見皇上、殿下。”
“起來。”太和看向她,淡淡一笑,“事情辦得不錯,你倒真是這塊料子。”
孟嘉起身,垂首恭敬道:“殿下,臣有一事不解,想請殿下明示。”
太和把戒尺遞給一旁的宮人,向小皇帝道:“再臨五十字,就去看折子,批注我已經做好,要細心揣摩,不明白的地方記下,未時謝太傅進宮,讓他講給你聽。”
小皇帝擡頭看着她,眨巴了一下圓圓的大眼睛,乖巧應道:“好。”
太和摸了摸他的頭,轉身走出來,先行出殿。
孟嘉對小皇帝一揖,也随了出來。
兩人同至禦園,此刻春光融融,隻有她們兩人同行。太和一路沉默,到了一片低矮花叢,才道:“你膽子很大,有什麼不解,竟敢直接來問本宮。”
孟嘉跟在她身後,恭敬道:“殿下恕罪,微臣一人入京,勢孤力單,又陡遇陷害,所能仰賴者,唯有殿下而已。微臣愚笨,要明了根由,隻能來請殿下解惑。”
太和笑道:“說的不錯,那便說一說,如何不解。”
孟嘉抿抿唇,單刀直入道:“殿下,此事果真是定王世子做的嗎?”
太和淡淡吐出兩個字:“自然。”
孟嘉:“臣不明白,為何?”
太和看她一眼,冷笑一聲,道:“重徹一向如此,他順遂慣了,從來按不住自己的心思,不曉得忍辱負重四個字怎麼寫。他對張霁不滿并非一日兩日,隻要一個契機,做出這樣的事并不奇怪。和他那母親自作聰明設下此局,順手将你一栽,髒水便皆潑在本宮頭上,以為天衣無縫,卻不知道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張霁是蠢,做了這麼多年張浃的掌上明珠,居然也會想到用這樣的辦法穩固自己在定王妃眼中的地位,殊不知,連她這位好婆婆的地位如何,還皆是未知之數!”
太和口氣裡,似乎并沒有拿定王妃和重徹當成一盤菜。
孟嘉想了想,故意歎道:“可憐張三姑娘,離婚期不過數十日,竟就這樣白白丢掉了性命。”
太和笑道:“蠢話!她欲害你在前,你可憐她?”
孟嘉低頭一笑,“可臣如今畢竟是好端端地站在殿下面前,可憐一個死人也無不可。”
太和歎了口氣,“罷了。”
彼時她們正轉過一叢香堇,濃紫的筋絡從淡黃的花心爬上嫩紫色的花瓣,無數瓣子團團簇簇地攢成一把,頂在嫩綠的細枝上,甚是鮮麗動人。
太和心思一動,俯身去折那最高一枝。
孟嘉在她身後輕輕發問:“殿下,蘭生呢?”
那低頭折花的女子回看過來,與她目光相撞時也未多出一絲驚詫,有的隻是無邊淡漠。
“定王不會容她活着。”
……
孟嘉不知道,她是怎麼回到家的。
等到被門檻跘了一跤,摔進一雙溫暖有力的手臂的時候,意識才突然回籠。
華纾居然還沒走,他詫異問道:“怎麼了?”
孟嘉擡起頭來,腦中盡是太和最後的一段話——
“戰場無情,你死我活之下,優柔寡斷隻會白送性命。你既然脫去閨閣之身,進了這修羅地獄,就該好好想明白,要什麼,舍什麼。”
此前她明明拼命說服自己,一切皆是咎由自取,冷靜自持,不可讓人看出端倪,平白惹出一頓笑話。
然而,待看清眼前這張熟悉漂亮的面孔時,她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這個人,他不一樣!他好可怕——事情都被他說中,定王他明白,重徹他明白,太和他明白,連她也似乎完完全全在他掌握之中。别人的僞裝于他而言,隻是一層薄薄的窗戶紙,看不看透,隻是他想捅和不想捅的問題。
在這個人面前,僞裝是多餘的。
華纾見她不一字不答,隻是臉色難看,杏子眼怔愣愣地看着他,要哭不哭的一副模樣,心裡猜着了八九分。
他道:“進宮了?”
孟嘉頓了頓,低下頭躲開他的目光,澀聲低喃:“……怎麼會這樣。”
這些人,算是因她而死嗎?
一雙兄妹,原本淪為權貴玩物已是悲慘,到頭來隻是為和他們本身毫無關系的一場交鋒,做了犧牲。
張霁何其尊貴,尚書大人疼寵萬千的掌上明珠,原本幾十日後就要嫁入天家為皇室命婦,也不過是這麼一眨眼,就和芝蘭兄妹得了個一般下場。
生死面前,哪還分什麼高低貴賤!
他們都一樣,都是棄子……那她呢?她會被一點點地剝裂初心,手染無辜之人的鮮血,直到自己也淪為一顆棄子嗎?!
還是……
華纾摸了摸她臉頰,什麼也沒說。
他指腹摩在肌膚上是微微的熱,孟嘉這才感覺到,原來那麼漂亮的手上,也是有繭的。
——他習射的時候,想必吃過很多苦吧?
哪有做事不吃些苦頭的呢?
她突然握住了華纾的手,垂首道:“華纾,我想學射,你教教我怎麼習練成不成?”
華纾怔了怔,笑道:“從前你不是不忍射獵活物,又嫌拉弓費力嗎?怎麼突然想學這個?”
孟嘉想起定王府内重徹那一箭,淡淡道:“我想,要是有一天虎狼就在面前,眼看着它吃了我,不如我先弄死它再說。”
華纾若有所思,聞言笑道:“什麼虎狼能傷得了你?”頓了頓,又道,“射藝并非一日可成之功,如今我還有些事情未完,你等一等我,好不好?”
孟嘉點點頭。
原本她學射就是一時之念,如今要緊的事情還有很多,就算華纾能教,她也擠不出時間和精力來學。
華纾卻又低聲道:“或者……你跟我離京如何?”
離京?不,她既然萬分決絕地來了,就更加決絕地不會走。
離京能如何呢?回家應婚,還是一輩子依附華纾?
想到這裡,孟嘉臉上現出一個自嘲的苦笑,她竟然能想到依附這個詞——她憑什麼依附呢?隻憑對方一句半開玩笑而虛無缥缈的喜歡,何其可笑!
今天的一切,是她虎口拔牙拿命争回來的,她絕不放手。這天下何處沒有吃人的魔窟?蘇瑷是,重徹是,說不定華纾也是……她就算已經踏進了最大最惡那一個,也要脫過三層皮,再和那些惡魔論個高低。
芝蘭雙生的死固然值得惋惜,要兇手付出代價,此後再無這樣的慘劇才更有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