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嘉點點頭,欲出門去,甜纓卻忽然想起來了,叫了她一聲,從高幾上拿起一張請柬,向孟嘉道:“大人,您回來後,有一位姑娘上門來找,我說要來喚您,她說不必打擾,隻要把這個交給您,您自然就明白了。”
什麼姑娘?自入京來,她隻今天識得一位齊四小姐,齊萱登門時甜纓見過了,既然不識得,那就不是她。
孟嘉疑惑着,打開請柬,笑了:“原來是她。”又向甜纓道,“傻丫頭,明明是一位夫人,怎麼說是姑娘?”
樂小娴的帖,請她明日烏芽館吃飯。
她今日早早離去,樂小娴竟也沒有多說什麼,似乎就隻是因為舊友的緣故幫着祁茗搭了個台子。剩下的事,的确是一點也未多做置喙,一副事情成不成都無所謂的樣子。
第二天一早,又有人備車來請,孟嘉叫甜纓拿了請柬出去,回話:“我家大人說了,無功不受祿,無親不領情,不敢領受,你們請回吧。”
丫鬟打起車簾,扶出一位翹紅衣裙的簪花美人,正是親來的樂小娴。
樂小娴向甜纓道:“姑娘,我知道這帖子遞得倉促,隻怕大人貴人事忙,節後忙了起來,更将我這無足輕重的人丢在了腦後。少不得請姑娘多跑一趟,即使飯不吃也是無妨,我有兩句要緊的話想同大人說一說。”
孟嘉聽了傳話,笑道:“也好,讓她進來。”
片刻,樂小娴一個人進了屋子。孟嘉一見她,就知道甜纓為什麼稱她姑娘。
她今天的衣裙依舊是一色翹紅,卻非是廣袖寬裙,剪裁十分利落合體。頭發沒有全部梳髻,圓髻裹着水紅巾,插着一支木簪。從頭到腳沒有任何金銀器,發間插了幾朵紅豔豔的龍船花,就像一個尋常人家的美麗姑娘。
孟嘉笑道:“樂夫人,你有什麼話說?”
樂小娴跪道:“妾身卑賤,當不得大人稱呼一句夫人。您不嫌棄,喚我一句小娴就好。”
孟嘉挑挑眉,“怎麼,你不是言辭善的夫人?”
樂小娴撇撇嘴,“誰願意做他的夫人!”那模樣似乎很不屑,說完,卻又覺得沒什麼了不起的,大大方方道,“我是言辭善的八房妾。”
按說,言家是商賈,家主言辭善沒有品級,是不能納妾的。但澤國立國多年,近年來朝廷為着穩定四海已然焦頭爛額,自然顧不了這等小事。隻要沒在官府過了文書,别說納八房妾,就是納八十房,隻要養得起,也就無所謂了。
而言辭善正是言家家主,他五十而無子,妻妾娶了七房,沒有一個開花結果,五年前聽信算命先生的話,看中了石榴巷子裡一個遠近有名的賣花丫頭。
這丫頭生得大氣齊整的一副臉面,娘去世得早,從八歲就跟着爹過日子,粗活細活都得學着幹,長到十六歲,身條已經又勻稱又結實。父親沒什麼大本事,單做些胭脂花粉上街去賣,他雖然為人勤謹,卻十分寡言沉默,就算站在人流最多的位置,也不敢高聲叫賣,更不會說什麼好聽話哄客人高興,所以生意不甚理想。
丫頭十三四歲還穿得破破爛爛,卻已經很有模樣。她性子要強,看不得父親的模樣,自告奮勇出來幫忙賣胭脂。她說話脆亮,模樣機靈,腦子活泛,不止在攤子上賣,還向胭脂店裡推銷自己的胭脂。招攬了不少生意,隻是父親不大愛變通,做來做去都是那幾樣,雖然好,進項卻終究有限,丫頭要回去跟爹學着做胭脂好自己也有手藝,多學幾年興許能自己翻出花樣來。可是兩張嘴要吃飯,不掙足用度銀子就得餓着凍着,胭脂用量有限,誰敢保證生意一直那樣好下去呢?隻能先湊合着,掙出一點是一點。
丫頭想:“好吧!總有一天,我要開一家胭脂店,雇十個夥計當差,研制出一面大櫃的胭脂,掙全天下人的脂粉銀子,叫爹享福!”
胭脂賣了兩年多,丫頭也像花樹抽條一樣益發幹淨水靈起來。這些日子聽說各地都打仗,她的胭脂生意已經不像最初紅火。更讓她苦惱的是,最近時常有市井遊俠前來跟她搗亂,說些不正不經的渾話,不時上前來拿着胭脂問東問西,一個人最不正經,非說她的胭脂不香,涎皮賴臉地扳扯着她的腕子,要帶她去聞聞言老爺家的胭脂鋪子裡頭是怎麼個甜香法。
丫頭日常幹慣了活,哪在乎這點兒欺負,正想甩開他,順便踹一腳叫他滾,忽然不知道從哪裡撲上來一個月白衣裳的裹巾小秀才,試圖拉開兩人的胳膊,漲紅着臉道:“非禮勿動!你怎麼能随便拉人家姑娘的手!快放開!”
小秀才倒是有兩分力氣,卻也隻是本力,顯見得是日常未幹過活的——百無一用是書生嘛!他拉不開,那拉扯的人不耐煩地回頭瞪他:“你他媽的!老子不給你個教訓是老子今天心情好,給老子滾!再招老子心煩,小心一拳打爛了你!”
小秀才隻是推着他,“放手!放手!再不放手我要報官了!”
那人揚手一巴掌抽在了小秀才臉上,小秀才臉上浮起五個指印,卻仍倔強道:“毆打無辜百姓,調戲良家女子,依律要笞一十!”
這次卻是丫頭格格笑了兩聲,“小秀才,你打得過他麼?要是抓不住他,還說什麼‘笞’不‘笞’!”
小秀才睜大眼睛,回頭看着她,臉上紅暈似乎更深了些,“姑娘放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有我在,一定不讓他欺負了你!”
小秀才念着,卻見眼前的女子繞過他,走到了那人跟前,笑若春華,動如雷霆,幹脆利索地一掌抽在了對方臉上,“滾!”
那人怒了,“臭娘們兒——”
“他爹是京兆府的捕頭,還不滾?”丫頭不緊不慢地拍拍雙手,“真想進去挨闆子?”
丫頭從來幹脆爽利,不說假話,衆人登時一哄而散。
小秀才結結巴巴:“姑娘……你怎麼知道?”
“你們家住東市長平巷子,我去給那裡的姑娘送貨,瞧見過你。”
小秀才摸摸頭,“我也……瞧見過你。”
自此,兩人成了常往常來的朋友,小秀才如今在外頭私塾裡念書,他很聰明,完成當日課業就得到先生允準可以提前回家,往日他會用這一段時間自己走走或是到街市上看看,自從認識了丫頭,他就把這些時間都用在了幫丫頭幹活上。
最開始,他提水桶有些費力,丫頭笑着念叨他:“小秀才,爹爹知道麼?爹爹就是要保護娘和一家人!像你這樣子,以後怎麼做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