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璨此前正在博古架之間來回轉悠,聽他們語氣不善,便過來笑道:“三郎,孟大人初入官場,不解個中情由也在情理之中,你不要這麼冷肅嘛。”
公祖珛轉頭看她,“看夠了?”
阿璨随手把打開的一個漆盒合上了,漫不經心道:“精巧自然是精巧,看多了也就那樣。”轉而又向孟嘉道,“不過能見到這些珍奇也是難得,此次是托了孟大人的福了。”
孟嘉暗暗調勻呼吸,努力使自己的表現平靜下來,勉強道:“姑娘客氣了,是我借了你和侍中大人的東風才是。”
阿璨笑了:“大人,難道你方才未曾聽面前人說時候不到?他明知如此,卻仍要冒着一擊不中的風險提前動手——”
“阿璨!”公祖珛冷冷截住了她的話,“再若胡言,我立刻令人送你歸府!”
剩下的話阿璨沒說出口,孟嘉卻好像頭頂劈下了一道焦雷。
他們知道她查了陸興镖局的案子——這麼快!他們比她早來一步,掐準了她的動向,草草地了了陸興镖局的案子,恐怕是怕她順藤摸瓜下去,驚了他們眼裡更大的魚!
孟嘉的臉色一下子很不好看起來,她咬咬牙,淡淡道:“既然如此,下官職責已盡,先代陸興镖局衆人謝過大人。”
說罷轉身欲走,公祖珛拉住她,頓了頓,低聲道:“要下雨了,稍等片刻,我着人送你回去。”
孟嘉顧不得什麼雨不雨,她隻覺得很難堪,一種不知因何的難堪,飽飽地占據了她的胸腔,壓迫得她幾欲作嘔。這令她不想在這裡再多留一刻,她隻想狂奔在暮夜寂然的長街——要是下雨,更好!
她輕輕拂去了對方的拉扯,僵硬垂眸一禮,轉身出了密室,登階出門,跨馬而去。
馬蹄踏碎濃沉夜色,敲響寂然的長街。
千頭萬緒的思索炸開在孟嘉的頭腦裡,她一時竟不知道該從何捋起。
在嶺南那時,命懸一線,受辱受欺,她從未放在心上。
張霁一案,她被人構陷,是太和與定王世子小小一次鬥法,她是案闆上的肉,沒有資格放在心上。
陸興镖局的案子,她明明已經是刑部堂堂正正一司主官,卻是如此身不由己!公祖珛可以把她的動向掌握得一清二楚,單憑的是他的勢力!
他的勢力……是,他有勢力,她沒有。這朝中、這天下!無論幹淨肮髒,有作為者皆有己勢!
她今天是沒有,可她不能一輩子如此為人魚肉——她得有!
她亂跑一氣,不覺到了懷貞坊附近,巡城金吾衛老遠就聽見了馬蹄聲,抽刀大喝:“宵禁期間,誰敢擅自出行!”
孟嘉勒停駿馬,從懷裡掏出腰牌,“尚書省刑部司郎中孟嘉,夜行辦差!”
為首的人提燈照了半夜,看清了她手裡的刑部腰牌,又瞧了瞧她,才拱拱手,意味不明:“原來是孟大人,您雖有公務,也不宜長久在外逗留才是。”
孟嘉收起腰牌,抓緊馬缰,“多謝提醒,本官知道了,我可以走了嗎?”
那人颔首,“大人請便。”
郁氣已散,孟嘉轉馬欲回,忽聽坊内傳出遠遠一聲尖叫,她轉過頭來,“你們聽到什麼沒有?”
他們都沒聽見。
孟嘉正疑心,尖叫忽然又多了,近了,片刻之間,戛然而止。
“把門打開!”
這邊坊正被急召而起,剛手忙腳亂地開了坊門,那邊已慌慌張張奔出兩人,向衆人報道:“大、大……大人!我們家八夫人,跳井自盡了!”
聽到“八夫人”,孟嘉心裡湧上不好的預感,厲聲喝道:“你們八夫人是何名姓?!”
“樂……小娴。”
樂小娴死了。
孟嘉臉色慘淡地上前看過被泡腫的女屍,一下子坐在地上,驚得一群丫鬟婆子七手八腳上前來扶。
言辭善陪在一旁,忙叫人沏茶備飯,收拾出幹淨房間供孟嘉休息。
孟嘉疲憊地擺了擺手,轉頭去看那個花白長須的老者,他低垂着眉眼,偶爾被瞧見眼睛,也是紅絲混濁的傷心衰态,于旁人看來不過死個妾,他卻傷心得與喪妻無異。可是孟嘉卻從裡面看不出十足的傷心,她看見的隻有五分閃避。
他在閃避什麼?
她當然不能沖上去抓住他,厲聲質問:“是你殺了她?是你殺了她嗎?!”那多半别人會以為,女人不堪大用,她被這個死人的惡心相刺激瘋了。明天禦史參奏的折子就會過政事堂,擱在皇帝和長公主面前。
她隻能起身,囑咐金吾衛:“把這裡封了,叫京兆府的人來吧。”
然後,一步一步,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
咔嚓——
一道閃電劈開漆黑夜幕,天上咕噜咕噜地響動起來,看不清從什麼地方落下絲絲涼涼的細雨,解了炎熱裹挾的一團悶氣。
孟嘉箕坐在戶部檐下,背倚着朱門,任由雨水把大紅的羅袍衣角打成暗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