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纾把手裡的水盞擱在床邊的矮幾上,“終日思君,常自魂牽夢繞,想必卿卿亦如是,才邀我入夢來了。”
孟嘉:“……”
比她還能胡扯的人,真是不多見了。
華纾的手搭在她手上,被她兩指将塊手背皮肉一擰,她淺淺笑道:“疼不疼?”
華纾瞧着她愣了一下,忽然發笑:“疼,好疼……”
“這就是了。”孟嘉一本正經道,“夢裡是不會疼的。”
華纾坐在床邊,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背上一塊紅印,又擡起頭來,挑了挑眉毛,忍不住問道:“你今天吃的是藥還是酒?”
孟嘉哼了哼,雙眼一閉不說話。
華纾摸摸她的臉,聲音低了些:“怎麼瘦了這麼多?不好好吃飯嗎?”
平素并沒有人說她瘦了。
孟嘉估摸着,許是一病憔悴,看着不精神,才令人顯得可憐纖弱了。她卻又不想承認自己病弱,隻道:“京中近日時興纖瘦養神氣之風,各位大人縮食以求而不得,若瘦得一二分,實在是令人佩服且可喜可賀之事,看來我是因禍得福了。”
華纾探身摸了摸她額頭,“不燒啊,怎麼病得說起胡話來了……”
孟嘉有氣無力地擡手一撥拉,“男女授受不親!”
華纾忽然将她手一攥,低下頭來,靜靜地注視着她。
孟嘉半睜着眼睛,突然愣住了。
一滴水從他的眼睛裡滴下,正正好好落在她的臉頰上,看上去倒像是她在哭。
她熱氣未解,蒼白着臉笑了笑,“你怎麼了……”
然後,卻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了。
華纾是很邪氣的一個人,她從沒見他哭過,就連很難過的表情也沒有,尋常人要氣死恨死的情狀下,他最多隻是淡淡地,不怒不嗔。如果說别人是山雨來前的滿樓風,他就是跳珠翻墨後的如天水。
而今,他哭了,倒叫她這快病糊塗的腦子更加轉不過彎兒來。
他為什麼哭了?是受了什麼天大地大的委屈?
那是很難想象的——他貌似向來隻有委屈别人的份兒,何曾受過别人的委屈?
孟嘉費勁兒地想着,不知道多久腦子裡才鑽出一個合适念頭來:他似乎說過,家中父親嚴厲,莫非為了什麼和父親鬧翻,思前想後又覺得不被理解……
正當孟嘉在父子情深而言淺的猜測上越跑越偏的時候,華纾卻擡手抹去她頰上的水花,柔聲道:“我替你哭一哭,你不要難過了,好麼?”
她原是不難過的,隻這一句話,莫名的委屈卻從四面八方的犄角旮旯裡向她竄了過來,她還沒有想明白為什麼鼻子發酸發痛,眼淚已經翻湧傾瀉,順着眼角滑進柔軟的枕間。
華纾脫去外袍,一隻手臂輕輕地繞過她後頸,把她攏在懷裡,低低道:“難過了也不知道哭,好笨……”
孟嘉靜靜地,一句話也不想說,一個動作也不想做,連自己的眼淚垂在頸肩還是環繞自己的那隻手上,她也不想去管了。
現在是無邊的黑夜,其實黑夜比起光明來也有妙處。比如,它允許人懦弱。
而等到紅日初升,第一縷金光照耀大地時,人便多多少少隐去了自己。
梆子響過三聲,孟嘉才緩緩道:“你怎麼來了?大晚上在外面晃,嫌自己命長?”
華纾低頭往懷裡一看,又替她掖了掖并沒有松動的被角,笑道:“我要是死了,可叫你靠着誰哭去呢?”
孟嘉臉一紅,咳了兩聲,伸手想把他推開。
華纾将她攏得緊了一些,哄孩子似的道:“别鬧,仔細夜涼侵體,病該不容易好了。”
孟嘉:“……”
你說這話要臉嗎?她睡得好好的誰硬把她扯起來的?
似乎是猜中了她在想什麼,華纾笑道:“我不比床闆舒服?”
孟嘉涼涼一笑,“我鋪的是湖錦蓋的是越绫,你說呢?”
“天下羅錦,再珍貴也稱不得獨一無二。”華纾笑道,“我就不同了,這天下任是橫挑豎選,誰也揀不出第二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