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得對。
這世上羅衾軟枕萬千,卻沒有一處讓人覺得可恨——又可靠。
這個人如果是她的對手,有夠她頭疼的。
華纾用帕子沾水給她拭淨了臉,孟嘉索性糊糊塗塗地做一個合格的病人,在他臂彎裡縮了縮頸子,把最後一點心理負擔也蒙着眼睛丢開了。
他應當是新浴過,沒有熏香,隻有肌膚上泛出的一點點澡豆香氣。從前二姐也曾經抱着她、拍着她,袖子裡散出淡淡的茉莉味道,她的臂彎很軟,手指捏着細絹沾在額頭上也像水豆腐的觸感——和他很不同。
即使動作經過努力放輕,也令人感受鮮明。
坦白來說,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已經很不應該。但若是在乎這個,她剛上丹山館就該拎着還沒打開的小包袱轉身回家了。
更坦白來說,這于女子而言是極吃虧的一件事,但孟嘉以為,以華纾的這張臉而言,說是誰吃了虧,還是未定之論。
更更更坦白來說,夜半時分,一個男子來一個女子卧房私會,于此女婚姻一途及婚嫁場上的名聲而言損害之大,絕不亞于此女缺胳膊少腿。然,事實上,以孟嘉的輝煌戰績,如今要是還有誰家想娶這樣一個新婦,基本等于說“我活夠了”。
再離譜的事兒她都幹了,還差享受享受美人侍奉這一件?
誠然,孟嘉心是夠寬的,但其他人就未必了。
自承先門城樓上的報曉鼓起,南北長街鼓樓上如波浪一般湧開大片此起彼伏的鼓聲。一百二十所寺廟齊齊撞響晨鐘,恒安初醒。
甜纓推開門,喊道:“大人,您好些了嗎?可要——”
轉頭一看,剩下的話全卡在了嗓子裡。
甜纓抿抿唇,試探着向床帷那邊走了兩步,不确定地喚了喚:“大人?”
沒人答應,甜纓正疑惑着為何孟嘉今天如此奇怪,就聽帳内響起一聲咕哝:“什麼時辰了?”
甜纓沒聽清,剛想問她說了什麼,帳内立刻響起了另一個聲音:“快卯時了。”
甜纓頓時如遭雷擊。
孟嘉擡起手來,摸了摸額頭,接着揉開了眼睛,立刻在還未褪盡的夜色裡對上了那雙熟悉的眼睛。她立刻想起了夜間發生了什麼,猛地脫了他手臂坐起身來,十分懷疑自己昨天是否真的病壞了腦子,捂着額,頭也不回,喉嚨微啞:“你還在?”
不知為何,她竟然無端想到了書中被精怪勾魂的書生,并以為自己深有與之相似之處。
她下意識摸了摸自己裡衣的領襟袖口,即使身後那人身上還穿着整齊的中衣,她也沒有勇氣回頭再多看一眼。
華纾笑道:“當然了,來得容易,去時難。你病得這樣,我哪兒下得了狠心走?”
孟嘉背對着他擺擺手,含糊道:“行行行……先起身出去。”
華纾笑道:“你确定要我出門?”
孟嘉這才想起了,似乎仿佛依稀她是聽見誰喊了一聲“大人”才醒,心道不好,伸手一撩帷帳,立刻看見了小臉發紅呆若木雞的甜纓。
孟嘉:“……别跟她們說。”
甜纓反應過來,結巴道:“哦哦哦……是,大人,這位——”她停頓了一下,瞄了一眼床帳,認真地琢磨了一下這種情況應該如何稱呼,才猶猶豫豫地小聲試探,“是老爺嗎?”
華纾:“……”
孟嘉:“……”
一隻修長如玉的手撩開剩下一側的床帳,它的主人十分和藹且淡定地發問:“我很老嗎?”
甜纓羞囧:“……不老。”
甜纓看着他這副姿态眼熟,忍不住細瞅了兩眼,打量清楚,恍然大悟:“你不是隔壁的那位、那位,”她卡了卡殼,一拍手,“華公子嗎?”
孟嘉偏頭:“你什麼時候住的隔壁?”
華纾十分從容地踩靴,一手撈起歪歪扭扭挂在圍欄上的外袍,随意道:“從你搬進來那一天。”
難怪上次從長笙樓回來,他竟一早就在。孟嘉後來忘了問起這事,甜纓也沒說起過什麼不對。
孟嘉抿抿唇,問甜纓:“?娘來了沒有?”
?娘和顧牙月并非賣在這裡,未簽身契。?娘家裡有兩個孩子,日日要回去照料,牙月是三日一返家,昨天下午就回家去了。
平素孟嘉對上工的時辰倒是不甚在意,隻要把家中收拾得利索,不耽誤事兒就行。這個時辰快到上朝,還不到她們做工的時辰。
果然,甜纓搖了搖頭,又瞄了一眼華纾。
華纾倒是很自在,自顧自穿好外袍,飄然出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