臂彎間的女子白皙清麗,睡顔安靜,呼吸漸漸均勻。初時還皺皺眉頭,隻要輕輕拍一拍,就會漸漸松開雙眉,有時還會在唇角勾出一個淺淺的弧度來。
像哄一個小孩子,卻比小孩子還好哄得多。
修長清透的五指拂過女子頰側,幽若曜石的鳳眼斂了笑意,靜靜地注視着她。
不過是一年,她瘦了好多。
京城是個吃人的地方,這樣紮眼的人,要和尋常朝臣一般油滑度日尚且艱難,更别說眼裡揉不得沙子。
這樣下去,她遲早會被熬幹的。
事到臨頭,原來他還是這麼無力……天下分崩在即,要在亂世裡争出一隅不難,難的是怎麼保全這個人。
孟嘉這一覺睡得并不踏實。
她夢見了女兒出嫁時的場面,府中被紮結的紅绫綢紗淹沒,她推開面前的一扇門,轉身見侍女言笑晏晏,新娘子卻不喜不笑不言不語,如木雕泥塑一般坐在貼着喜字的銅鏡前由着侍女為她整妝。孟嘉走上前去,想要看看新娘子是什麼模樣,卻見新娘子正在此時站起身來轉過面。
鳳冠霞帔,珠圍翠繞。孟嘉卻隻覺得畏懼和寒冷——那人沒有臉,五官似是被抹去了。
新娘手持團扇遮面,在侍女的簇擁下出房,别親,出府,登轎。
孟嘉一路随着花轎到了迎親的别苑,喜娘打起轎簾請新娘下轎,卻隻發出一聲慘呼,緊接着便仰面朝天直挺挺昏死過去。
孟嘉心道不好,搶在衆人之前掀開轎簾,霎時臉色慘白。
轎中哪裡有人,隻餘一個穿戴鳳冠霞帔的布偶,面上、身上露出被縫得七零八落的傷口,從那黑線密布處中,竟汩汩地冒出鮮血來!見她看去,那布偶嘴巴處的縫線彎了一個弧度,似是一個詭異至極的笑。
“啊——”
孟嘉驚叫一聲,猛地睜開雙眼,兩行清淚順着眼角瞬間流了下去。
“做噩夢了?”華纾兩指替她拂去淚滴,頓了頓,溫聲道,“沒事,我在,别怕。”
孟嘉定了定神,不敢接着閉上眼睛,隻好直直地注視着那雙豔麗的鳳眼,澀聲道:“你不想知道我夢見了什麼嗎?”
華纾低頭吻了吻女子眉心,“你要是願意告訴我,我很想聽一聽。若你不願意,就好好記住我的話,什麼也别怕。我既然進京來尋你,就不會讓你出半點差錯。”
孟嘉捂着臉,哽咽道:“……要是這夢跟你有關呢?”
男子似乎是沒想到這個答複,愣怔了片刻,反而低低笑道:“那就更簡單了,我在你夢裡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情,你要殺要剮要打要罵,都能直接尋上我這具真身洩憤,害怕什麼?來,告訴我,我是該笞,還是該杖?抑或是,該殺?”
這番話說得不慢不急,說完了,孟嘉的心跳也勻了回去,雖因這個夢勾起許多不好的記憶來,細思之下也實在怎麼算都算不到面前人的身上,便眨了眨眼,确認沒什麼異常,才放下雙手,心裡又頓生出些不好意思,“我……胡說的,你别在意,果真和你沒有關系。”
和他有關,又無關?
華纾心裡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也不點破,隻是細細地為她拭去淚痕,緩緩道:“孟嘉,你若是累了,盡可以如今天一般,主動同我說,‘我累了,借你靠一靠’。你我少時誼屬同窗,便為夫妻,也合該能互依互靠,與常人不同,你說呢?”
前頭都是輕描淡寫,重點在最後一句。
與常人不同。
且不說他們這夫妻是真是假,便是真的……果真能與尋常夫妻不同嗎?如何不同?
孟嘉細細思索下來,華纾救過她性命、清白,卻似乎從未說過,要她回報什麼。似乎她的一切,對于對方來說都沒有算計的必要。若是換她來想,若她是如此對一個人,要麼是重若珍寶,要麼是輕如蝼蟻。
顯然,華纾不像是對她輕如蝼蟻的模樣。那麼,會是對她視若珍寶?
那她呢?
孟嘉忽然意識到了一個可怕的事實,她似乎無法想象華纾突然從她的生活中消失,那之後會是一種什麼情形。隻要想一想,就覺得心裡什麼地方被挖去一塊,不疼——空。
如果是秋筠離去,她會覺得緣分使然,雖然遺憾也隻能祝她順遂平安。如果是甜纓嫁人,也就祝她與夫百年好合,命運使然,該當替她歡喜。蘋娘、牙月離去更是理所當然,她不會覺得被剜了塊心去。
唯有華纾,去年此時她與他街頭重逢,經年磕磕絆絆、或怒或喜,這個人總是在她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拉她一把。在他面前,隐藏都是不必要的,隻要他想,他可以很快地洞悉一切。所以,不管她願不願意,在華纾面前,她永遠隻能是她自己。
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她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