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賬,是件繁瑣細緻的差事。
查什麼,如何查,從何處查,這都是要事先探聽清楚的内容。
抄家就簡單多了,阖府上下,掘地三尺,統統搜羅出來,不管有的沒的,逐個清點,就算是幹淨了。
然而,江州與京城相隔兩地。此事重大,牽連甚廣,需要漫長的調查審理,期間就有點消息滞後。
吳氏謀逆,暫時算是鐵闆釘釘了,可沒到定罪,誰也不敢私自揣度聖意。
畢竟,上頭的意思,隻是讓他們清點吳家私産。
聖上不待見世家,可也不見得願意看到,有人借他的名頭,肆意橫行,那就是在打他的臉。
因而,這尺度就得拿捏妥當。
既然不能動粗,那就隻能查賬了。最簡單的,自然就是從吳家的賬簿開始核查。賬簿一般分為總賬、明細賬、流水賬、分類賬。
流水賬,按照時間順序,通過文字描述,記錄每天錢銀的進出。優點是,每日收支可查,缺點是不分類别名目,雜亂無章。
明細賬與分類賬,就彌補了流水賬的缺點。總賬則用來核算整體收支。
現通行三柱結算法,三柱為入,出,餘三項,入減出得餘,記錄某個時間段的進出變化。缺點是沒有上期結餘,并不能反映總體資産流動。
一般有月賬,季賬,年賬,皆有存檔。
長年累月下來,賬簿就達到了驚人的數量。
因此,有存就有消。
譬如,餘國戶籍是三年一造,過期消籍,縣留存舊籍十五年,戶部則是二十七年。
這吳家的賬簿也是類似。
自吳家主而立之年掌權,至今十載,先前的賬簿就消了,因而,隻有這數十載的賬簿記錄在案,因着使用的是三柱結算法,無法得知前面的結餘。
也就是說,如今留存的賬簿,隻是冰山一角,無人得知,實際這冰山深淺。
這還隻是府上的賬簿,生意往來,又是另外的賬簿,用到的是另外的算法。還不知道其中有沒有隐匿的地方,因此,短時間内想要捋清楚,是件麻煩事。
但不管麻不麻煩,事情總是要做的。
像這般明面上的東西,司法早就拿去了,因而剩下的,就隻有滿屋虛浮的榮華。
如這般難以估量的物件,一件件清點,亦是繁瑣難明。錦衣衛目前也沒這方面的經驗,因而無從下手。
這就是各方參與帶來的麻煩了。旁人要是捷足先登,跟在後頭的,連口肉湯都喝不着,更别說要交份差不離的報告了。
通常,這種時候,就要求爺告奶了。
都說,閻王好惹,小鬼難纏。總有那麼些人,得了點權勢,就拿喬起來,非要旁人陪着臉,做盡點頭哈腰的卑微姿态,以滿足自己那點不可告人的扭曲私欲。
若說,跪地哀求就能省點事,達到目的,憋屈就憋屈吧。偏偏傲骨折了,錢也花了,裡子面子都丢完了,事沒辦成,還要遭人奚落踐踏。這如何能讓人心平氣和?
此間的憤恨不平,便就滋長了往上爬的欲念。
而當一個人,吃盡了所有苦頭,也隻是勉強能挺直腰杆,跪着做人,轉眼就瞧見了天生就能站着說話,高人一等的世家公子……
真是,令人不快。
小将嘴角噙着笑,眼裡卻是淡漠至極。
對世家的厭惡,與上峰同仇敵忾,這是他能得到上官賞識的緣由之一,亦是他能得到這份差事的主要原因。
但他的怨恨,卻并非僅僅源于嫉妒。
若是裝模作樣,就能平步青雲,那麼構陷污蔑,又有何妨?
所謂厭惡,旗幟分明,這可不是嘴皮子說說,就能成的。把人踩下去,就能站起來,一步步走得更高,更高……
男人倚着門扉,提着燈籠。
燭火搖曳,倒映在端正的俊臉上,光線忽明忽暗,晦澀不明。
世家……
男人邁過門檻,信步而來,銀甲泛光,又重歸暗淡,他手臂微敞,燈籠往旁一撇。
燈籠搖晃,傾斜的燭火徒然往上竄了竄,幾乎要碰到罩紙。
他劍眉輕揚,目銳似箭。
高大的黑影籠罩而下,帶着某種懾人的氣勢。
玲珑渾然不覺。她看了男人一眼,又看了一眼距離書架頗近的燈籠,不由疑惑。
她緩緩眨眼,遲疑地想。
這是,讓她看看書架嗎?
可是……
昏暗中,長身鶴立的少年闊步而行,幾步間,便就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微弱的月光,越過男人的肩膀,照亮了少年的下半張臉。冷白的手指撥開了燈籠提竿,薄唇輕言。
“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光影中,四目相對,暗潮洶湧。
“砰……砰砰……”
突然,短促響亮的擊打聲隔牆傳來,一慢兩快,更夫揚聲唱喝,“平安無事。”
五更天,更夫的口号各有不同,如今,是三更天了。
幽冷寂靜的書房中,一高一矮兩人對峙,擱在其間的燈籠,仿佛成了兩人角力的犧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