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到剛才聽到的一二訊息,問道:“方才聽了人說丁老書院中唯你詩才最盛,可是真的?”
賀雲昭謙遜道:“學生不才,雖心向文墨,然所學不過滄海一栗,有一二巧思不敢稱為詩才最盛。”
其實她覺得自己寫的很好,但嘴上還是需要謙遜一下的,沒有人不喜歡謙遜的人,但喜歡的都是有才之人謙遜,無才之人謙遜人家會說你軟柿子。
果然,齊鈞點點頭,便問道:“今日文會也不是正經談論經義,老夫便出個對子考較你如何?”
賀雲昭躬身,“大人有命,學生承教。”
齊鈞沉思片刻,他摸着胡子道:“青山不墨千秋畫。”
賀雲昭:“那學生對,綠水無弦萬古琴。”
對的太快反倒叫人愣住,齊鈞摸胡子的手都停滞了一瞬,他都這把年紀,人生經驗還那麼豐富,真沒那麼容易欣賞起年輕人的才華。
不過是給丁老的弟子們一個面子罷了。
人人皆知,丁老嘴上說不收徒弟了,但書院中能進去的也都是得到認可的學生,丁老德高望重,他雖然地位不輸,但也算是晚輩,借着這個文會給個面子也無妨。
但賀雲昭對的這麼快,倒還真是叫人驚住了。
場上唯獨書院的劉苑師傅笑的看不見眼睛,穆硯也老神在在的裝淡定,下巴卻不經意揚起,同來的朱檢笑着跟身邊人裝作淡定道:“這是我師弟,有些小才。”
身邊的文人:“.....”你們是真能裝啊......
齊鈞一時間來了興緻,又道:“閑看門中月。”
賀雲昭一聽,這句中閑能拆成門和月,她笑着道:“學生對思耕心上田。”
思,可拆心與田。
齊鈞端起酒杯,“水冷酒,一點兩點三四點。”
賀雲昭看向坐在旁邊的一青年的桌子,順手撈起花瓶裡一支花,“丁香花,百頭千頭千萬頭。”
青年愣愣的看着賀雲昭将花枝抛回來,下意識接住,耳根泛紅。
“人過大佛寺!”
“寺佛大過人。”
“三星白蘭地!”
“五月黃梅天!”
“翠翠紅紅處處莺莺燕燕!”
“風風雨雨年年朝朝暮暮!”賀雲昭笑的燦若朝陽,她挑眉得意看着旁邊激動的劉苑先生。
齊鈞樂不可支的拍着大腿,又道:“文中有戲。”
“音裡藏調。”
他一樂,“哎?我沒說完,下面還有一句戲裡有文。”
賀雲昭恍然大悟,她一拍手,“我也沒說完,我下面還有一句調裡藏音。”
齊鈞撐着桌子就起身了,“老夫記性不好沒說全,我這是個玻璃對,文中有戲,戲中有文,識文者看文,不識文者看戲。”
賀雲昭一聳肩,狡猾一笑,“我年紀小忘興大,也沒說全,我對的是音裡藏調,調裡藏音,懂音的聽調,不懂的聽音。”
“好!好!”齊鈞拍着桌子叫好,連聲招呼賀雲昭坐到旁邊來,又細細詢問進來念書進度,目露欣賞之意。
文會雖為揚名,但也要看是誰辦的,齊鈞原是應友人方弘文之請辦文會,方弘文的弟子坐在前排,如今眼看着名聲都被這突然冒出來的小子給拿去,都有些坐不住。
曲瞻聽着師兄嘴裡的擔憂,他立刻也升起不滿,他眯眼諷刺道:“不過是小道,也敢稱文才。”
此時管樂一已停,衆人還沉浸在這一老一小的妙對中,很輕易便聽見了聲音。
賀雲昭尋聲看去,隻見氣鼓鼓的青年不躲不避直視她,看來這位大傻子一定是從别人那裡知道她的家世了。
曲瞻确實聽到了,剛才已經聽師兄說了,這小子不過是破落戶家的,父親早亡,他們家早就在朝上說不上話。
一時間竟然安靜下來,飲酒聲交談聲漸漸停下,賀雲昭笑容不變,扭頭瞧一眼齊鈞老爺子。
老爺子神色不變,他根本沒看那邊,賀雲昭頓首,“失禮了。”
她擡擡下巴看向曲瞻,輕笑一聲:“玩鬧而已,兄台莫激動。”
曲瞻聽了瞬間憤怒,他隻是說句話怎麼就說他激動了,豁然起身,“你!”
唉,男人,就是沖動,一看就是被當槍使的大傻子,不然誰會說這種得罪主人家的話,對子是小道,可考校的人是齊鈞大人啊。
“方才大人考較學生,學生這裡也有個對子倒是頗有趣味,也請大人品鑒一二。”
賀雲昭沒有看曲瞻,反而環顧了一下他坐的周圍幾位,隐約有幾個熟悉的面孔,她一一看着他們的眼睛。
強勢的人從眼睛裡就能看出來,她聲音平和溫潤,“牆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
齊鈞一聽到尾字是真憋不住笑了,這小子還挺壞,他清清嗓子:“山間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
蘆葦長在牆上,根基不牢,頭重腳輕,竹筍外表嘴尖皮厚,而腹中沒有學問。
曲瞻瞬間臉色煞白,忍不住扭頭和師兄求救,隻得到幾個回避的眼神,他頹喪的癱坐下去。
穆硯不愧是賀雲昭的好友,他已經開始跟身邊小聲嘀咕曲北的新外号了,‘曲竹筍’。
整場文會賀雲昭安坐在齊鈞身側,時不時交流一二,齊鈞也心知,本是為了人過來給做襯托的,沒想到反了過來。
他可不管那些,年少時也是才壓群芳的人,如今也是一樣的脾性,才華是最顯眼的東西,沒有就是沒有,硬要襯托也隻是瘸子裡面拔高個。
他肅臉認真提醒道:“若是結束後有人找你說教什麼,無需顧慮,盡管到老夫這兒來求教。”
賀雲昭低頭謝過,但擡頭看着齊鈞又道:“學生倒是有一辦法叫他們心服口服。”
“哦?”
“秋海棠最盛的時節怎能不寫詞呢…”
文會尾聲,便要以在場文人之作合一文冊,由主人家齊鈞大人作序,親點賀雲昭第一個寫。
宣紙在紅木桌上鋪開,穆硯咬牙:“讓一讓,讓一讓。”
頂着人群中的不滿和一些個黑手,穆硯擠到了前面去,撲倒桌子前,大喊:“大人,學生來磨墨!”
齊鈞疑惑,這個也有人搶嗎?他點點頭:“那就你來。”
墨條暈開,秋海棠的香氣糾纏着墨香,賀雲昭攏起袖子,她喜歡全神貫注寫字的感覺,從手到眼,從心到筆尖,這種精神逐漸凝視的感覺令人沉迷。
齊鈞寫好序後站在一旁看,“如..夢..令..”
“昨夜…雨疏風驟”
“濃睡不消…殘酒”
“試問…卷簾人”
“卻道…海棠依舊”
“知否…知否”
“應是…綠肥紅瘦”
一句一句落入衆人耳中,還吃酒的老頭們臉上一呆,随即身手矯健的沖上來将小年輕們都擠開。
“綠肥紅瘦,這句妙啊真妙!”
“好啊!”
隻聽見聲音激動的衆人到近前一看,宣紙上的字迹,嚴謹大氣四周規整,筆鋒處重且利,可見其人非詞中那麼婉轉。
劉苑笑的臉頰都要痛了。
“恭喜恭喜,看來翰章書院又出一才子啊!”
曲瞻愣愣的聽着衆人的稱贊,師兄們也紛紛抛棄他上前去奉承起來。
齊鈞豎眉瞪眼的揮開旁人,這麼好的詞,原本和拓本能一樣嗎?
誰都别想搶!這是他的了!
曲瞻低着頭癱坐在座位上,一聲輕響,眼前出現一雙黑色長靴。
擡頭,那張可惡的臉正笑眯眯的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