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火還在燃燒着。
鍋裡的湯水輕輕翻滾,切成片狀的米白色菌肉浮起又沉下,散發出一陣濃郁香氣。
慧伽用湯勺舀起一片菌子,低着頭凝視了很久,輕聲問道:“祭司娘娘,這是白毒傘嗎?”
“叮”的一聲。
長柄鐵勺蓦地碰到鍋沿,清脆聲響瞬間刺破木屋裡的詭異寂靜。
“怎麼可能!”
祭司很突兀地笑出聲,眼角紋路僵硬,像兩柄真正的魚尾。
她擡手将一縷垂下的微白鬓發捋到耳後,動作略有些不大自然。
“是白羅傘,我這兩天剛上山摘的。”
慧伽便也跟着微笑起來。
她端坐在一片金色晨光中,美麗而聖潔,仿若誕生于山林間的神女。
一如十六歲時即将出嫁那日,也如同多年之後的某個黃昏,她在另一座空曠的磚瓦房中,面對着另一個十六歲的少女。
太陽即将下山。
年輕的新祭司低垂着眼簾,眉宇間流轉的歡欣靈動早已黯淡下去,手中瓷碗卻再次盛着半碗溫熱菌湯。
吉蘭馨被綁在一張沉重的烏木圈椅上,她昨晚逃跑被抓回來,本就吓得不輕,還餓了一整天,這時的臉色比紙還白。
“‘慧伽’,是神仙賜予我的名字。”
她用湯勺輕輕攪拌着菌湯,用哄小孩般的語氣開了口:
“二十年前,我跳下了懸崖,進入仙境,在裡面呆了三天。”
她舀起一勺湯,要喂給吉蘭馨。
少女神色憤恨地别開頭,用自己最冷漠的語氣開口:“仙境?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神仙,你别想騙我。”
慧伽的嘴角彎起細微弧度,隻是收回手,将湯勺和瓷碗放在桌子上。
她從發髻上抽出了一支銀簪。
“你要殺了我?”吉蘭馨眼底頓時湧起懼色,很快被她自己強行壓下去。
年輕的祭司搖了搖頭,神情竟可稱為慈悲。下一秒,她毫不猶豫地将銀簪紮進了自己的胸口。
鮮血緩緩洇出,如花綻放在水青色的衣襟上。
“啊!你——”吉蘭馨瞪着眼睛,下意識發出一聲短促尖叫,幾秒後回過神了才急忙呼救,“來人啊!救命!有人自殺了!”
可慧伽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拔出銀簪時,甚至連那雙遠山眉都沒有皺上一下。
房門“嘭”一聲被推開,一個長發男人沖了進來,看到慧伽身上那抹刺眼的血迹時,他臉上露出的恐怖神色簡直讓吉蘭馨無法用語言形容。
那人走過來,一言不發,直接拿走了銀簪,掏出手帕一點一點擦去了簪子上的血。
慧伽仿佛把他當作了空氣,雙眼隻定定地看着吉蘭馨。
她解開單薄衣襟,抹去心口的殘餘鮮血。
那抹瑩潤如玉的肌膚上,隻剩下沾染着淡淡血痕的一個圓孔狀傷疤,就連這小小的傷痕也在幾秒時間内迅速消失,徹底變得平整。
“你看,我不會死。”
落日餘晖照在那張年輕秀美的面容上,神女終于從曾經天真無知的凡人化為一尊祭台上塵封的塑像。
吉蘭馨尚且年少,她當時并沒有看懂——
那種神情不是慈悲。
隻是漠然。
“這不可能!難道,世上真的有神仙?”
惶恐在少女臉上緩緩轉變為震驚,她眨了眨眼,怎麼也無法相信自己雙眼所見的一切。
那個男人走進内室,很快又出來,手裡拿着一件月白色的衣衫。
慧伽當着屋子裡另外兩個大活人的面,一臉坦然自若地脫掉那件沾了血的衣服,換上了幹淨的衣物。
就在吉蘭馨茫然無措低下頭時,那個人解開綁住她雙手的繩子,冷聲說了一句:
“自己把湯喝了。”
黎嗣風風火火闖進來,又陰沉着臉,慢吞吞走了出去。全程沒有和慧伽說上半句話,而且也不把那根銀簪還給她。
吉蘭馨心不在焉地揉了半天手腕,才捧起碗開始喝湯。
祭司在她面前落座,用火柴點亮了桌上的一盞煤油燈,屋子裡恢複了寂靜。
隻有湯勺時不時碰到碗壁發出的叮當聲。
“仙境裡面,是怎麼樣的?”吉蘭馨終于按捺不住好奇心,小聲問道。
慧伽垂眼看着玻璃燈盞裡的那簇火。
一隻小小的飛蛾不知是何時飛進了裡面,此刻正繞着火焰上下飛舞。
然後,“噗”的一聲。
幾乎微不可聞。
同樣小小的一股黑煙從燈盞裡面竄出。
慧伽單手托着腮,安靜注視這一切的發生。
忽然想起老祭司死去的時候,身上果然變成了“蟾蜍皮”:她渾身長滿了一層疊一層的紅疙瘩,有些甚至滲出鼻涕般青黃色的膿液。
那天,她們一起喝了那鍋松茸湯。
湯裡面确實沒有白毒傘,但是有另一種劇毒的菌子,就算是内家吉上了年紀的人,也沒幾個認得出來。
這種菌子隻生長在動物屍體上,形狀很普通,像顆大号的香菇,卻往往是五顔六色,并不固定。
内家吉的人口口相傳,管它們叫“死人蘑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