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冬季的最後一天，是泰薩教的神降日。

斯旺大陸的大部分國域都會在這個節日舉辦一年當中最盛大的慶典，尤其是泰薩城國。

這座以天神為名的古老城邦，一城即一國，全城公民都是虔誠至極的泰薩教徒。

神降日慶典從黎明到來之前就已經開始了。

城中各處街區都被裝飾得煥然一新，門扉上懸挂着人們精心編織的巨大花環，長長彩帶從屋檐垂下，每一扇窗戶都透出溫馨的燭光。

誦經聲随着清晨拂過的微風四處飄蕩，整座城邦都在向天神泰薩獻上最虔誠的敬意。

而在蒂留斯公爵和十二位戒律長老死去的這一年，神降日慶典舉行到尾聲，漫天禮花如彩虹瀑布般傾瀉而下的時候，中心廣場上的巨型喇叭中，緩慢而清晰地傳出了教廷最新發布的一份宣言：

“親愛的公民們，教廷審判席在深入研究後發現，後現代紀元的諸多亂象正侵蝕着我們的信仰根基。為此，我們決定進一步強化對公民行為的引導與規範。”

“首先，針對那些企圖通過不正當手段獲取超自然能力或知識的行為，教廷明确将其定義為‘渎神之舉’。無論是秘密結社、占蔔巫術，還是與異端思想沾染太深的行為，都将被視為對泰薩教義的嚴重亵渎。”

“其次，根據審判席長期以來的觀察與驗證，後現代紀元出現了新的‘七宗罪’，分别為：基因改造、人體實驗、環境污染、社會不公、令人貧困、貪财無度、自甘堕落。”

“因此，未經允許私自生育、堕胎，更換人造眼球、耳蝸以及智械肢體涉及道德倫理方面的争議，均屬于惡魔行為。”

“任何單身生育或企圖堕胎的女人都會被認定為與惡魔有染，關入教廷服刑或待産。生下的孩子無論健康與否，将全部被寄養在‘安琪兒之家’裡，隻有繳納一定數額的罰金，母親才能和自己的孩子見面。”

教廷發言人用了整整四十分鐘時間，詳細闡述了“惡魔行為”的其餘條目之後，話鋒一轉，以圖窮匕見的架勢，頒布了最後的法令：

“衆所皆知，‘雲端’起源于大洋彼岸，是一個信息傳播極為迅速的平台，非常容易受到外域勢力的滲透和幹擾，引發社會輿論的強烈波動。”

“為了維護我們神聖教義的純潔性，防止外域勢力通過雲端進行間.諜活動、宣揚異端思想，教廷決定從即日起，全面禁止所有公民登錄雲端。”

“任何與泰薩教義不符的哲學觀點或文藝作品，都視為對泰薩的亵渎，教廷将嚴格監控和審查所有信息傳播渠道，任何試圖違反禁令的行為都将受到嚴厲懲處。”

“最後，教廷呼籲全體公民，要時刻保持對信仰的敬畏之心，積極參與社區的公益活動，關愛弱者，維護社會的和諧與穩定。隻有這樣，我們的城邦才能在天神泰薩的庇佑下，遠離邪惡與混亂，走向繁榮與昌盛。感謝大家的支持和理解，願泰薩永在。”

這份宣言沒有具體名稱，但在民衆之間口口相傳，被稱為《神降宣言》。

雖出于一片“維護信仰與秩序的苦心”，但這份洋洋灑灑的宣言卻在泰薩城——乃至整片斯旺大陸引發了軒然大波。

要知道，這個星球上信奉天神泰薩的人類總數約為19.07億人，占世界總人口的24.9%。所有信徒都以教廷馬首是瞻，将泰薩城國視為人間唯一的聖地。

《神降宣言》甫一出現，就如滾雪球般傳遍了全世界，不少狂熱信徒将這些苛刻到極點的新法令當成黨同伐異的最佳工具，短短半個月就制造出“後現代紀元伏魔行動”、“新七宗罪審判大會”、“燒死那些蕩.婦”等慘絕人寰的血案。

民衆們在街頭巷尾議論紛紛，不滿情緒如暗流湧動。

“這簡直是荒謬至極！”一位年輕母親在人群中憤憤不平地說道，“‘未經允許生育’？難道每個人的生育權也要歸教廷所有？辛辛苦苦懷胎十月之後，我們連自己的孩子都見不到，還要繳納罰金，這分明是敲骨吸髓的剝削！”

“還有禁止登錄雲端，這讓我們與外界的聯系完全中斷。”商人們也紛紛開始抱怨，“雲端是我們獲取信息、拓展生意的重要渠道，如今被禁，生意怎麼做下去？教廷難道要我們回到閉塞的舊世紀嗎？”

許多年輕人接二連三地站出來，用上街遊行和登報刊文的方式，對《神降宣言》中所傳達的極權主義表示抗議：

“教廷的這些法令，看似是為了維護秩序，實則是對公民自由的極大限制。”

“我們理解信仰的重要性，但信仰不應成為壓迫民衆的工具。我們要求教廷重新審視這些法令，尊重公民的基本權利！”

不久之後，這些出面抗議的人們都受到了懲罰，被抓入教廷的戒律堂進行“二次洗禮”。

非常諷刺的一件事是，艾米麗被教廷逮捕時，她得到的罪名是“沾染異端思想”。

那是在《神降宣言》公布後第六年的神降日。

淩晨一點，泰薩教廷新鑄的默西鐘第一次被敲響。

鐘聲在寒風中震顫，如同舊世紀信徒們在齊齊吟唱着失傳古卷上的經文。

艾米麗裹着一件多處縫補的山羊皮鬥篷，被人潮推搡着走向中心廣場。

空氣中飄着焦糖蘋果與血腥氣混合的味道，小巷子裡，幾個少年正笑嘻嘻地用木棍戳弄凍僵的小狗屍體，狗脖子上還套着刻有“異端”字樣的鐵環。

“願泰薩與我們同在！”

唱詩班童聲刺破灰蒙蒙的晨霧，十二支浸過松脂的火炬突然在北塔樓上燃起。

火光将廣場上遊行的信衆照成幢幢鬼影，他們手中搖晃着銅鈴铛，叮啷作響，與審判官們腰間鐐铐的撞擊聲竟有幾分相似。

艾米麗摸了摸藏在襯裙暗袋的油紙包，裡面是她從城郊偷偷采摘回來的堕胎藥草。

當隊伍經過第二街角時，她看見幾個教廷文書官正在張貼新标語，上面寫着：

“照顧一家老小，維持幸福家庭，是天神賦予每個女人的偉大使命！”

硬邦邦的漿糊刷子剌過石牆，那聲音簡直像是用鈍刀刮擦頭骨。

“抓住那個渎神者！”

怒吼聲、尖叫聲從面包房後方炸開。

過了幾分鐘，兩個審判官拖拽着一名孕婦的頭發從巷子裡走出來。

他們身上的袍服潔白如雪，那年輕女人卻衣不蔽體，腹部的青紫色妊娠紋在火把映照下，像張扭曲的蛛網。她佝偻着身子，低聲啜泣，如同一隻被豺狼咬住喉管的羊。

艾米麗匆匆瞥了一眼，卻發現所謂的“渎神者”，竟然是老裁縫瓦達爾唯一的女兒伊莎貝拉。

瓦達爾夫婦倆去年就已經被人誣告為異端分子，活活燒死在中心廣場上。

現如今，這個年僅十七歲的姑娘，她怎麼會——

就在艾米麗愣神的這一會兒，她的鬥篷突然被人扯住。

緊抓着她不放的那個老流浪漢露出滿口爛牙，一臉唯恐天下不亂的笑容，枯指正顫巍巍指着艾米麗裙側滲出的藥汁污漬。

“快來人啊，這裡有個女巫！她私藏禁藥！”

…

被拘捕的第七個夜晚，艾米麗蜷縮在教廷地下墓室的幹草堆上，小心翼翼地裹緊那件變得更加破爛的鬥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