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爾塔把晾衣繩上的嬰兒連體衣拽下來，一不小心，晾衣夾在指腹刮出血痕。

她是個身材中等的女人，皮膚因長期在海邊勞作而變得黝黑且格外粗糙。棕色頭發盤在腦後，發梢被海風吹得有些淩亂，身穿一件搓洗得褪了色的粗布連衣裙。

從外表而言，沒人願意相信瑪爾塔今年僅僅隻有二十四歲。

飽經風霜的她，看起來簡直已不止四十二歲。

隔壁寡居的老婦人探着頭喊道：“教廷的人往碼頭來了！瑪爾塔，快帶孩子躲起來！”

她立刻沖進屋裡抱起熟睡的小女兒，打翻的木碗在地闆上滾出淡淡的白色水迹。

教廷的三個文書官來得飛快，領頭的塞勒斯用鋼筆戳着登記簿。

“上個月交過生育稅的舉手。”

烏央烏央的人群中，隻有老船工約翰小心翼翼地舉起缺了兩根手指的右手：“我最後一個閨女已經嫁到阿茲特克去了，沒别的孩子了。”

“不管嫁到哪裡，都是天神泰薩的子民——月底記得補繳。”塞勒斯用紅筆在登記簿上畫圈，一邊眯着眼睛嘀咕道，“上半年完全沒交稅的，過幾天就準備把孩子送去安琪兒之家吧。”

人群響起壓抑的抽氣聲。

深夜到來，安琪兒之家的後院圍牆外，瑪爾塔數着布包裡攢的錢币。

鐵門突然打開一條縫，隻穿着單薄睡袍的跛足男孩被人推出來倒垃圾。

瑪爾塔從黑漆漆的角落裡竄出來，一邊抓住男孩手腕，一邊壓低了聲音急切說道：“盧卡斯，你告訴弟弟，媽媽已經湊夠贖金，再過三天就能……”

“滾開！我沒有媽媽！”男孩突然尖叫，“埃絲特夫人說我們都是罪孽的種子！”

“不，不是這樣的……”瑪爾塔下意識搖着頭，卻無法解釋更多。

《神降宣言》公布的第五年，瑪爾塔十七歲。

戀人丢下懷孕在身的她，跟着商會出了海，從此一去不回。

生下孩子之後，瑪爾塔在教廷裡服了整整三年苦役才被放出來，整個人身無分文，一貧如洗。

她每個月隻有一天能夠探望自己的兩個雙胞胎兒子，而且每次都隻能隔着鐵欄杆和他們說上半小時的話，旁邊還坐着虎視眈眈的教廷神官。

瑪爾塔無計可施，她甚至無法告訴自己的孩子：你們都是媽媽的寶貝。

同一時間，艾娜撬開港務局檔案室的氣窗，俯身鑽了進去。

手電光掃過櫥櫃裡發黴的貨單，她無意間照見“外域運輸-活體貨物”字樣。

“活體貨物？”

但她來不及細想，隻能匆忙翻找自己需要的線索。

三日後的清晨，太陽尚未升起，天色蒼白而灰暗，如同肺痨病人的臉。

那艘名為“拿非利人号”的教廷專用運輸輪船即将駛離港口。

瑪爾塔突然從集裝箱後沖出來，徒手去扒正在閉合的鋼鐵艙門：“你們還我兒子！我的盧卡斯和米洛！”

兩個巡邏員按住她時，艾娜趁機把一枚追蹤器粘在貨箱底部。

…

“早上好，莫雷蒂女士。”

護理人員推開門，後面跟着身穿海魂衫的尼科洛·馬瑞利。

他的運動鞋上還沾着碼頭特有的鐵鏽紅，手裡攥着個防水文件袋。

“最新的修複結果已經出來了。”

“那真是太好了。我的祖父一直相信，藝術能夠超越生死。”艾娜顫巍巍地伸手去夠茶杯，陶瓷杯蓋故意碰出清脆響聲，“謝謝你，尼科洛。你讓世界重新想起了他。”

“您太客氣了，說實話我更要感謝您允許我繼續研究亞曆山德羅先生的遺作。”

尼科洛抽出鑒定報告，紙頁間掉出張泛黃的照片。

艾娜瞳孔微縮——

照片上本是亞曆山德羅·莫雷蒂的工作室舊址，她卻一眼認出，這個地方和瑞秋奶奶的花店是完全相同的位置。

年輕人指着報告上某張調整過清晰度的照片：“您看，這是雕像底座另一處磨損的符号。”

“01010011 01010111 01000001 01001110”。

“顯而易見，這是一串二進制序列，可以轉換為ASCII字符——”

一陣終端鈴聲打斷了尼科洛的話。

“抱歉，是我助手的通訊請求。”

艾娜的毛線手套撫過照片，在照片邊緣上留下幾根閃着光的細微纖維。

就在她佯裝自己正沉浸于思考當中的時候，

尼科洛走到門邊接起通話：“……雕像的後續研究由教廷全面接手？開什麼玩笑！”

窗外原本晴空如洗，幾隻海鷗突然撲棱棱驚飛而起，零碎的陰影覆在米白色窗棂上，猶如一塊塊令人生厭的黴斑。

艾娜轉頭望向門邊的鏡子。

她的假發被風吹歪，隐約露出鬓角一點黑色發根。

尼科洛匆忙離去，艾娜也決定外出去“散散心”。

她慢悠悠挪着輪椅，路過安琪兒之家高聳的圍牆外。

二樓窗戶突然打開，一個臉色蠟黃的女孩探出身子，小聲問道：“奶奶，能給我塊面包嗎？

“接着！”

艾娜抛出的紙包在半空被木棍打落。

女孩被惡狠狠扯回去，院長夫人埃絲特探出頭，她所佩戴的兩隻碩大的鑽石耳環正在陽光下不停閃爍着。

“多管閑事的老東西，再敢靠近就讓人把你抓進教廷裡面！”

與此同時，瑪爾塔在碼頭附近的市集裡卸下了第五車沙丁魚。

等在旁邊的工頭一臉不耐煩，随手就把幾張皺巴巴的紙鈔丢在腥臭的案闆上。

“扣掉打碎聖像的賠償金，就剩這些了。”

“憑什麼！那是我整整三天的飯錢！”

瑪爾塔抓住工頭的手臂，被甩開時踉跄了幾步，一下子撞翻了腌魚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