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棠收斂心神,兩指并攏,以劍氣作筆,把那血迹劃去,又将陣眼被腐蝕之處補全,而後繼續為戚梧守住經脈與靈池。
隻是那靈池之下的靈根,已悄然透出幾道細微裂痕。
————
“黑蛇,你錯了。”
戚梧将那劍穗握在手裡,一霎往事翻湧于腦海之中。
初見那日,劍穗緻使的相遇相見。
而後相贈,此後從未離身。
此刻,所有過往,所有執念所化的“貪念”本源,便是……
戚梧輕聲笑了,自嘲般的看着手中那一枚黑白劍穗。
她指尖輕點着那黑白各半的山水環佩,雲鶴紋路相觸生溫。
下一秒。
戚梧垂眼,五指收緊,将那劍穗包裹其中。
而後隻聞“咔”的一聲脆響,黑白玉環碎裂,尖銳邊角割破手掌,殷紅血液浸透碎玉。
若執念傷人,擾心神,亂心智。
便親手抹去,為換你所愛天下太平。
戚梧指縫落下兩色粉塵,再度展開手掌時,那黑白玉環已化作齑粉,洋洋灑灑飄在風中,像是那時連水閣的月光,又似未曾一同見過的雪色。
最後,隻剩幾縷流蘇上的黑絲線,纏在指尖,留在手掌,被血染的顔色更深了些。
……可惜。
戚梧放下手,再擡眼時,眼中不見悲喜,唯餘決絕,左眼中的銅錢血色消退幾分,反而轉為更精純的光澤,像是被人擦拭過一般,“自入陣起,我便舍了一身妄念。”
“黑蛇”金身随着那玉佩碎裂的同時也綻開裂痕,密密麻麻宛若蛛網。
【區區劍穗,若眼前是那為你護陣的女子,你可還舍得?】
【選吧…讓我看看,你是否會為了你的天下蒼生,選擇殺了她?】
【最後…最後。是你與你自己的博弈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黑蛇”大笑,金身徹底碎裂,消散于戚梧眼前。
下一秒,場景再度變換。
戚梧手中長劍已褪去僞裝,旋紋攀附,隐有黑紅雷電閃動,劍柄處貪婪納入掌心血,為此劍“吞骨”不斷汲取。
她立于灰白岸上,寂然無聲,砂礫之中埋有無數破敗物件,孤燈,碎玉,未盡之言的字頁,俱是遺憾,滿載過往。
岸上植株有花無葉,望不見盡頭,尋不得來處。
岸邊有水無浪,卻見濃霧如血。血海之中,白骨沉浮。
戚梧所至此處,正是輪回路,忘川途。
“吞骨”開輪回路,而她正是自忘川途歸來的亡魂。
她幹涸的靈池,便是在歸來路上一步步耗盡的,此後靈力所禦,俱是耗心血損壽數,以命換命。
忘川途無歸處,輪回路無盡頭。
今時故人重回。
當真是……造化弄人。
戚梧捏了捏劍柄,向前走去,步步無聲,隻聞呼吸與心跳,是她還“活着”的證明。
幻境之中,死生有命,是真是假,難分難解。
一步踏出時,忘川之水霎時倒流,江上白骨沉入水底,血色江面之上,戚梧的倒影卻是在笑。
那笑溫潤柔和,正似那時與方棠和蔣潇禾共處時,最為輕松的模樣,一身白衣鶴袍,長劍歸與身後劍鞘,劍穗飄然,隻不過最尋常的清墟弟子。
而此時,她手執“吞骨”,左眼鎮邪物,衣衫作绯色,傷可見骨,皮表覆痂,整個人好似野火将息。
行出數米後,江邊靠一舊船,卻不見擺渡之人,船艙滿載銅鏡。每一個鏡面之上都是戚梧的臉,卻是神色各異——
玄寶坊那時的溫馴眉眼,嘴角含笑。
清風殿中的隐忍怒意,眼底藏鋒。
永安鎮月下執念難掩,卻借熱帕擦臉匿于掌心。
……
先前幻境俱是面對他人,如今忘川直面自身。
要她看那些悄然攀長出的執念如何一天天生枝綻葉,看那些藏在心底的貪欲如何一次次深種于心。
輪轉之中,博弈幻境,對弈“黑蛇”,而此時則為心證:執念為牢,重循來路。
忘川岸上的風不帶腥氣,反有隐隐昙香,若絲線縷縷纏繞,附着在戚梧的衣袍之上。
她擡手欲以“吞骨”劈開銅鏡,卻又在同一瞬間動搖了動作,指節卸力,險些拿不穩長劍。
若是此時妄動,便是不能直面那些貪念的瞬間。
劍尖點地,戚梧借勢維持身形,“吞骨”劍柄生出靈念纏繞戚梧掌心,将劍與戚梧之手緊密相連,似是化作她身體的一部分,透過掌心皮肉與掌骨相接。
她與“吞骨”,從來都是一命一體的。
她曾禦劍如神,開輪回,破黃泉。也曾孤身循路,斬天道,塑今身。
忘川江面,血霧漸濃。
戚梧深深吐了口氣,再擡首時,前路盡頭斷橋之上,故人白衣持劍而立。
她聽見那人喚她。
“戚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