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購入的植物,剛脫離大棚,面臨着生長環境的巨變,需要進行緩苗。在此期間,要避免強光長時間照射,謹慎澆水,暫緩施肥,等過個把禮拜,适應了新環境,才能進行換盆等操作。
眼下,幾盆苦苣苔依舊栽在大棚的黑色塑料原盆裡,為了美觀,陸裁風在塑料盆外套了幾個陶盆。
自從樂隊分崩離析,自己和Morgan也漸漸失去了聯系,認識多年的好友尚且害怕發現自己不好的那一面,又如何能要求尚未深交的季芍禮,溫和地包容自己的一切?
是自己太心急了。對待自己熱愛的音樂、植物,尚且如此鄭重,何況是自己喜歡的人呢?
陸裁風忍不住懊惱自己方才話語的冷淡。天地良心,他隻是在聽出季芍禮語氣中的那絲生硬時,猝不及防地受傷了,那一刻,仿佛自己的五髒六腑被撕得皮開肉綻。
眼下他已十足後悔。
他轉過身,從琴架上的衆多吉他中,拿起了那把Fender Squier Bullet Tele。
這是陸裁風上大學後買的第一把電吉他,一千出頭,幾乎是最平價的新手入門款,被朋友戲稱為燒火棍。
當時學費雖然可以靠獎學金抵個七七八八,但還需要解決自己的生活費,加上家中尚在還債,為了買這把琴及必須的音箱,陸裁風接了三個家教,一周教足六個晚上和周日全天,其他的休息時間,也統統壓榨出來在線上兼職漢語教師,Morgan就是他在口語陪練中認識的。
他連上當時用的Fender冠軍20音箱,輕輕撥動琴弦,先習慣性地爬了一會兒格子,然後彈起了自己寫的第一首歌《Children of Flower》。
*
季芍禮正站在書房的人台前用白坯布練習立裁,她有些懊悔。對陸裁風音樂的談論似乎刺傷了他的自尊,可那并不是她的本意。
忽然傳來隐約的吉他聲。
季芍禮一聲不響地走到窗邊,微微探出頭,看到陸裁風的窗戶透出一點橙黃。
她駐足聆聽。
沒有挂誇張的效果器,沒有扭曲嚣叫,隻有無甚裝飾的清音分解。陸裁風花園裡的花在五月的風中搖曳,有幽香時不時乘風而來。季芍禮靜靜聆聽,從風中捕捉到了一絲岑寂與落拓。
細心地照料花草樹木的他,寂寥地彈奏着吉他的他,鏡頭前毫不掩飾冷漠疏離的他,被批判忘恩負義的他,究竟哪個才是他?
季芍禮明白,這樣的想法沒有任何意義。
人往往連自己是什麼樣的人都搞不清楚,何況他人?每一面都是他,每一面也都可能不是真的他。
季芍禮嘲諷“遠宸”隻以結果為導向,可實際上,在母親許漱玉去世後,季芍禮也一度成為了這樣的人。那時季平川将她安排進季懷黃季佩紫所在的同所高中,她沒日沒夜地拼命學習,隻為在排名上将那對兄妹踩在腳下。
直到出國求學,她才發現過往的自己像一隻蝼蟻,爬來爬去始終在季家的土堆裡汲汲顧影。離開了季家,她像飛鳥、像遊魚,第一次發現了這世界的天高海闊。
可如今,她還是選擇了回來,選擇了以自己最熱愛的事物為報複的刀刃。因此,回國後的她,時常對自己感到鄙夷。
今晚,和陸裁風的争辯以及系統的那番話,讓季芍禮醍醐灌頂。也許,是自己為熱愛的服裝設計賦予了過多的意義,也套上了過重的枷鎖。
她回到書桌旁,彎下腰,從抽屜底層找出留學時的一本速寫,翻到其中一頁。
那是某次作業的手稿,以黑夜與白天為主題。當時她采取了組合法和限定法的思路,以黑白大色塊對撞,巧妙又不顯生硬地解決了日常正裝與夜晚派對間截然不同的功能需求,一舉拿下最高分。
此時,她從另一個角度理解了這個主題:世間之人無不行走在光與夜,而每一個人的心中,也無不有不足為外人道的明與晦。
可不忘初心,就夠了。
她重新拿起筆。
這一刻,她解構了自己的好與壞,解構了衆生的善與惡,解構了世界的清與濁,解構了生命的甘與苦。
白與黑,在她筆下折疊、抽縮、纏繞、堆積。
吉他聲又陸陸續續傳來,和弦連接探尋了無數種可能,一次又一次落棋無悔地推翻了方才的嘗試。
進與退,在他弦上重複、模進、對比、變音。
旋律在譜紙的四季輪換中徘徊,就像許多人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前踟蹰。
這是一個普通的夜晚,隻是無數人都曾有過,或可能會有的,一個普通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