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日,長沙城外,靳江河。
李明達站在決堤口,望着逐漸平靜的水面,緊繃的神經終于放松了一些。經過一整天的艱苦奮戰,決堤口終于被成功堵住。用木樁和土袋堆砌的臨時堤壩雖然簡陋,卻在這一刻發揮了關鍵作用,暫時擋住了洪水的沖擊。
他仔細觀察着堤壩的情況,碗口粗的杉木樁深深楔入潰口,鐵鍊絞盤被拉得緊緊的,繃出了青筋般的紋路。二十名民夫正用石夯加固土基,一下一下地夯得沉悶如雷。
李明達走過去,用佩刀鞘輕輕戳了戳松軟的土層,發現土基還不夠堅實。他皺了皺眉,回頭大聲說道:“缺口東側再加三層竹篾,一定要确保穩固。”
接着,他又轉頭吩咐王班頭,“帶人把上遊的浮屍打撈幹淨,然後撒三車石灰,防止疫病滋生。”
王班頭應了一聲,迅速組織人手行動起來。民夫們動作麻利,繼續加固堤壩,夯聲沉悶如雷,與遠處的水流聲交織在一起。
就在這時,一名衙役捧着冊子匆匆走過來,聲音裡帶着一絲哽咽:“縣尊爺,十七裡垸淹了四百七十畝早稻,趙家圍塌房二十三間,目前一共有九十七人沒了性命。其餘村落還不清楚,失蹤人口和傷者更是不計其數。”
李明達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各村把傷亡名冊趕緊送到縣衙,盡快彙總情況。”
接下來,他還得組織人手清理河道、修複農田,幫受災的百姓重建家園。按理說,他現在該趕緊開倉赈濟百姓,安頓那些流離失所的人。
可善化縣的糧倉大半是空的。
湖廣雖是天下糧倉,但這些年連年征戰,朝廷征糧頻繁,地方糧倉早已捉襟見肘。一年豐年接一年歉年,交稅過後的餘糧勉強夠用,可今年遇上這麼大的災難,實在是無糧可濟。
“縣尊爺,這開倉濟糧之事,實在棘手。”王班頭在一旁低聲說道,“如今之計,隻能先從鄰縣調些糧來,先穩住百姓的心。至于後續的重建,還需知府大人統籌安排。”
李明達點了點頭,心中滿是憂慮。他歎了口氣,說道:“将這些情況如實向雷知府禀報。這災後重建之事,絕非一縣之力所能承擔,還需府裡出面協調各方。”
殘陽如血,李明達踏入了長沙府衙。這裡是長沙府的中樞之地,高大的屋檐下,一塊巨大的匾額高高懸挂,上書“長沙府”三個大字。
然而,當他跨過門檻時,腳下卻傳來一陣異樣的觸感。低頭一看,竟是半截浮腫的屍手。那是昨夜凍斃在衙門口的流民,皂隸們忙于其他事務,竟來不及清理。
大堂内,長沙知府雷起龍正坐在案幾後,手中把玩着象牙算盤。金絲楠木制成的案幾上堆滿了文書,那是各縣上報的災情,字裡行間盡是民生的疾苦。而在案幾邊角處,赫然壓着一份三日前朝廷催繳剿饷的邸報,紙張雖薄,卻似千斤重。
其他官員早已彙聚一堂。善化縣糧長賀仲鹹、長沙府糧儲道夏獻雲、長沙府工房主簿王敬祖、醫官張文遠等人分坐在兩側,個個神色凝重,氣氛壓抑。他們低聲交談着,聲音中帶着焦慮和無奈,但看到李明達走進來,便立刻安靜下來。
李明達快步走進大堂,拱手向雷知府行禮:“卑職來遲,還望大人恕罪。”
雷知府擡起頭,目光微微一掃:“李明府,你一路辛苦,本府也知曉善化縣災情緊急,你定是忙于處置。快請坐。”
李明達謝過,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雷起龍開口道:“善化縣田冊淹沒七萬六千畝,溺斃三百餘口。百姓流離失所,房屋盡毀,情形慘不忍睹。善化縣的趙家圍、張家大屋皆成澤國,百姓死傷無數,災情令人痛心。”
他每說一句,便重重地頓一頓,每一句話都仿佛重如千鈞,壓得衆人喘不過氣。
他微微停頓,目光如冷箭般掃過衆人,“衆人可知,這數字比萬曆四十五年贛江決堤還多三成?”
話音剛落,大堂内一片死寂,隻能聽到窗外偶爾傳來的風聲。官員們面面相觑,一個個臉色鐵青,大家均被這觸目驚心的數字擊中,久久回不過神來。
李明達站在原地,心中滿是對百姓的愧疚與焦慮。他知道,當務之急是解決糧食問題,否則百姓們将陷入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