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内的人遠比扶灼預想的要更少。
聽客稀稀落落地坐在廳堂四角,偶有幾人會掀起眼皮瞧他們一眼,很快又低下頭,對着身前物什發呆。
除開幾個難掩悲戚的人之外,大多數人臉上的神情都平靜到近乎麻木,透露出一股沉沉的死氣。
“這......這......”狄子澄像是起了身雞皮疙瘩,卻還是搓着手半擋在扶灼身前,“真不知道這些人是死了親人,還是死了自己啊?”
扶灼擡眸,上移的視線在廳前高挂的“往生堂”三字上停住。
正對着匾下的座椅此刻卻無人落座,隻在桌上擺着木魚和經書,想來是還沒到僧人講經的時辰。
方才在面具鋪子旁站了太久,此刻腿腳已經有些發酸,扶灼輕輕偏頭,正預備着讓從南去裡頭尋個座位坐下,卻忽然聽得一道稍顯稚嫩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幾位施主是來超度自己的?裡邊請吧。”
這話一出,莫說狄子澄與從南兩個中原人拉下了臉色,就連不識中原忌諱的霍裡巴達也皺起了眉頭,“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着一身青綠色外袍的小童繞至他們身前,臉上稚氣雖尚未完全褪去,說話卻是铿锵有力:“幾位既不知我樓的規矩,怎能随意踏入?”他眉頭一皺,顯然是注意到了扶灼身後幾個打扮得怪模怪樣的人,“雖說我樓不對來客着裝有所要求,但你們幾位如此裝扮,實在也太......”
“你這小屁孩懂什麼?”狄子澄橫眉倒豎,下意識就要摘下面具同他好好理論,卻在觸到腦後細繩時止住了動作,隻惡狠狠道,“誰稀罕來你這......”
扶灼蹙眉掃了他一眼,輕聲制止道:“狄子澄。”
豬面下的人頓時熄了大半火,老老實實站到他身後去了。
扶灼眉頭稍松,轉而看向身前這個半大的孩童,“在下并非有意冒犯,隻是聽見商鋪老闆說此樓有僧人為亡者超度,”他看了眼狄子澄,繼續說了下去,“我這弟弟從小長在邊關,不懂禮法,來此也是想為他故去的戰友們祈福,并無他意。”
他一轉頭,小童的臉色不自覺好看了許多,此刻又聽扶灼這樣溫和地與自己說話,小童的臉便頓時紅了下來,“本是如此沒錯。但佳節之日,渑河樓向來不度亡者,隻度活人。”
小童說完,又往前踏了幾步,睜着一雙大眼頗為認真地看了看他,“你身後幾人戴着面具,我看不出什麼,隻能瞧出公子身上還沒到......”話說一半,他卻不再繼續,含含糊糊地帶了過去,“總之......你們若無此心思,原路返回即可。”
這話一出,扶灼身後幾人的神色也各有微妙。
霍裡巴達走上前來,輕聲道了句:“公子,眼下時辰不早了,您身份貴重,還是早些......”
“我向來不走回頭路,”扶灼輕輕擡手,止住了他還沒來得及說完的話,“你們若心存芥蒂,在外等候即可。”
“ 那怎麼成啊?我既跟着來了,自然是公子去哪我去哪!”狄子澄大喇喇往他身邊一站,趾高氣揚地對着小童揚了揚下巴,而後又像想到什麼似的猛地将頭一低,仿佛是逼着他将自己臉上的豬面看個清楚,“還不去尋間雅座來招待我們?”
小童半個眼神都沒分給這聒噪的豬面,隻走到扶灼身前,對着他伸手躬身,“公子,您這邊請。”
最終,小童将他們帶至了二樓。
說來倒巧,幾人剛一落座,便見堂下燈火盡數熄滅,隻在那放有木魚的桌上點上了一盞昏暗的白燭。
一息後,僧人沉穩的聲音穿透黑暗,緩慢傳來,“如是我聞......”*
四周昏黑,人也容易走神,除開一樓那些人聽得認真之外,扶灼身旁幾人明顯都心不在焉地将視線轉至同一處。
似乎比起僧人口中叽裡咕噜的經文,他們更想借着昏暗的燈火,瞧瞧身前的扶灼在做些什麼。
而扶灼此刻則是一手支起下颌,一手輕輕轉動着桌上散落的玉珠,安靜聽着系統在他腦中嘀咕發問:【宿主既不想被打擾,為何不直接回宮?】
“你沒聽那門童說麼,”扶灼撚起一顆珠子,指腹上的光澤卻比手中玉珠還要瑩潤幾分,“既是超度活人,我便當提前為自己聽了。”細瘦的手腕一折,玉珠被他重新抛回盤中,“總不能指望身死過後,還有書中人物替我超度收屍。”
系統着急地亮了幾下眼燈,似乎又要說些什麼安慰鼓勵他的話,但自覺說出事實的扶灼顯然不需要這些,索性按下了靜音程序,任由惘然不知的系統在他腦中發出自己聽不着的聲音。
等感受到系統能量趨于平穩,他才不動聲色地将靜音鍵撥了回來。也許是在這兒坐得實在無聊,他還特意分出了心神,神色淡淡地敷衍了句:“嗯。”
系統似乎早已察覺到自己被放置在側,隻發出了一聲類似歎氣的聲音。
【宿主既然想聽,】但很快,不想讓氣氛沉默的它很快又為自己找到了活,直接在扶灼腦中一字一句地翻譯了起來:【宿主,剛剛這句話的意思是......】
一成不變的電子音與那和尚低沉的聲音交雜在耳畔,實在是有些催眠,為避免自己真的當場睡去,扶灼蹙眉阻止了它,“别念了。”
系統于是乖乖住嘴。
隻是眼燈閃爍個不停,明顯是有話想說。
但扶灼此刻精神不佳,實在懶得再聽些聒噪之語,索性給它派起了活。
“将這些經文記下吧,”扶灼眼睫微垂,遮去了眸中的點點倦色,“等我身死後你再念出來,也算是走個過場——如果那時你還存在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