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一個半月前,堂哥從S市考察店面歸來,卻在回老宅聚會的路上遇到了對面酒駕超速逆行,發生車禍。
送去醫院搶救後,雖然他的身體因為車輛配備的及時避險裝置及時發動,沒出現太大的問題。
可住院後,元光霁吃着家裡阿姨送來的飯菜,卻怎麼也沒嘗出菜裡的味道。
不是喪失了對鹹淡的區分。
而是一絲飯菜的味道都不能品嘗出來。
那一刻,元光霁終于明白什麼叫做味同嚼蠟。
進食仿佛是一場酷刑,除了麻木地感知到有食物進入食道,其他什麼東西都無從感知。
味覺的消失像是一個信号,連帶着他從前引以為傲的嗅覺也一同消失。
車禍術後第一次進食,元光霁強忍着不适勉強吃下的第一頓非流食飯菜。
沒到兩個小時,胃部強烈的不适讓他吐了個昏天黑地。
除了稀粥,元光霁幾乎吃不下任何東西,一米八七的個子僅憑一日兩晚白米粥又如何能撐起。
明華熙抹着淚,安排好人脈帶着兒子找到H市最權威的主治醫生,卻始終找不到解決辦法。
每一位醫生都告訴他,味覺的消失是一個非常複雜生理現象。
就像一些病毒性流行性感冒的患者也會出現臨時的味覺障礙,常規味覺發生改變亦或者喪失都是非常正常的。
元光霁的味覺消失既然是出現于車禍之後,那麼極有可能是由于一些神經上的并發症引起,病竈難以查詢,治療的方法目前也沒什麼好的手段,隻能等待他自然痊愈。
這一等,就等了一個多月。
等到了餐廳閉店歇業,等到了二三十位國内外神經科、口腔科的專家醫師,等到了元光霁的厭食症愈發嚴重。
等到了這個原本意氣風發的男人,體重瘦下了三十多斤,仿佛一陣風便能吹走。
可元光霁失去的味覺依然沒有回來。
一同回不來的,還有他的少年氣盛。
胃是一種情緒器官。
這段時間元光霁精神上的痛苦和失去味覺後的厭食症并發反刍,讓曾經的他變得陰郁暴躁,同曾經年紀輕輕就拿到廚界金獎的他截然不同。
家中所有人對他的關心都被拒之門外,除了幫忙找更多的醫生,沒有一點辦法。
中醫、西醫,甚至一些鮮為人知的偏方,元光霁都不遺餘力地嘗試。
嘗試越多,失望越多。
嚴重的進食障礙,對食物的恐懼。
原本熱愛美食的元光霁當下唯有依靠針劑注射來保證必要的營養攝入。
除了外出尋醫,他白天黑夜都把自己關在卧室,用厚重的布藝窗簾擋住所有陽光,将自己封閉在屋内,也封閉在自我厭棄的世界裡。
許婉憂心地看向姑姑,光霁哥已然吃不下東西,可姑姑這連日裡遭的罪也不少。
她小心拆掉宋記鹵味包裝袋上的死結,把包裝好的鹵菜放在餐桌上。
許婉強打精神,故作開心道。
“姑姑,你快嘗嘗我下班去買的鹵菜~她家味道可好了,這還是公司同事介紹我去的呢。”
明華熙笑着看向許婉,“現在跟同事關系處得還不錯吧?難怪你這丫頭那麼晚還回公司,我倒要嘗嘗什麼東西能入咱們婉婉的法眼。”
“這菜可不一般哦,我那個同事就是因為一直吃這個,皮膚都變得可好了,比明理姐之前去韓國打麗珠蘭的效果還好!”
許婉洋洋得意,像一隻驕傲的小公雞般在姑姑面前賣弄。
“好好好,我倒要看看這菜有多好吃,讓咱們婉婉這麼誇獎。”
明華熙倒是沒把許婉說的話全當真,這小丫頭慣會做怪。
許婉的嘴巴一向挑剔,就連元光霁之前的手藝她也愛嘴硬,隻說得出尚可兩字。
聞言元光霁也不由得輕哼,難得挑起情緒同母親開起玩笑。
“媽,你可得好好當評委,味道要是沒她說得那麼好,就把她這個月的工資全扣光。”
“憑什麼!”許婉不服氣,惡狠狠地盯着元光霁。
元光霁被妹妹小牛犢一般的眼神弄得啞然失笑,“扣點工資怎麼了,你爸媽又不是沒給你生活費。”
“這可是我辛辛苦苦的勞動所得。”許婉正聲厲色,“哥,前台沒你想得那麼簡單!”
“對對對,咱們婉婉上班可賣力了,是華光的中流砥柱。”
明華熙應和道,她伸手向前,把裝着鹵菜的紙盒打開。
翠嫩的香菜蔥花,紅豔欲滴的辣椒,搭配着白芝麻,與盒子内浸潤上色的鹵菜協調搭配,從配色上就不斷誘發着食欲。
盤裡的褐色豆幹表面布滿氣孔,每一個氣孔都吸飽了鹵汁,輕輕一壓便能從豆幹邊緣溢出。深琥珀色的大理石花紋遍布鹌鹑蛋的表面,不用嘗便知道這份鹵菜已經鹵制入味了。
因着已經不是新鮮出爐,那股上揚的熱鹵香氣不再放肆地四面逃竄,卻依然在明華熙掀起蓋子後向外撲出。
“聞着确實不錯。”
明華熙伸筷夾了一塊豆幹,放入口中咀嚼。
還沒來得及被這份鹵菜的味道所震撼,她的眼神已經随着自己兒子飛去。
餐桌左面,元光霁久違地伸出筷子,夾起一塊土豆片。
他嘴唇微動,軟糯的土豆片被咬下一小塊。
鹹鮮的味道在舌尖綻開,被精華萃取後的澱粉回甘在鹵菜本身的味道後呈現,既不喧賓奪主,讓鹵菜本身的口感變得更好。
二者層級相互融洽,絲毫不顯紊亂。
元光霁嘗着味道,輕輕吸氣想要探尋其中的香味。
胡椒、豆蔻...
不對,還有香茅草!
元光霁的筷子哐當兩聲落入盤中,還沒吃完的土豆片掉入白粥,湯汁濺到了他的衣袖上。
餐桌上,姑侄二人都被這番動靜驚得沒了動作,空氣一片寂然。
兩人的眼神緊緊地盯着他。
元光霁低着頭,濃密但失了些光澤的頭發蓋着微微發熱的眼睛。
毫無疑問,作為廚師,失去味覺對于他而言就等同于失去了整個世界。
他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堵住一般,好半響發不出聲音。
“媽。”
元光霁聲音沙啞,擡着頭對着一臉擔憂的明華熙道。
“我能嘗出味道了。”
恍然中有什麼溫熱的東西劃過母子二人的臉龐,明華熙擡手觸碰。
原來是她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