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塔娜一直都清楚,自己生下來便不讨阿布的喜。
十二年前,額吉在産她之時遭遇大出血,穩婆帶着哭腔問阿布保大保小,還沒等到阿布抖着唇答出“先保大”,她的額吉便已被上天收回了鼻息。
額吉曾是阿布最為美豔的大福晉,深得阿布寵愛。阿布很難不對小塔娜心生芥蒂,每每見到他這個女兒,都仿佛是在提醒着,她的娘親是因她而死。
父女自小便有了隔閡,這些年來,與小塔娜同齡的姐妹都已陸續被阿布以結盟之由嫁了出去,惟獨不曾過問她。
小塔娜倒是樂得自在。
所有人都說,她的性子像匹烈馬,倔強難馴,古怪乖戾。去歲,她玩耍時竟然将牛圈給燒着了。草原上天幹物燥,熊熊燃燒的火苗吐着信子,順着她的辮子尖尖一路燒到脖頸,想将她整個人都吞下去。還好小塔娜眼疾手快,用匕首割下頭發趕緊躲進角落,才免于被受驚亂竄的牛蹄踩踏而死。
等衆人手忙腳亂将火撲滅,是哥哥第一個沖上來抓住她。哥哥又急又怒,眼神裡卻是明晃晃的擔憂。而阿布,似乎是渾不在意她的死活,狠狠瞪着她幸存下來的頭發,最終拂袖而去,命她獨自在氈帳外面跪到三更。
她沒了長發,卻愈發襯托那雙明亮透徹的眸。夜風獵獵,小塔娜冷得發抖。卻始終咬着牙,從頭到尾沒有吐出半句認錯。
後來,她溫柔手巧的奶娘,用布接在她原本的發上編成辮子。那五彩的布料随着小塔娜逐漸清晰的美貌,真真是飛揚成了草原上盛放的鮮花。
這一日,小塔娜又與弟弟争吵,兩人差點動起手來。她氣鼓鼓地沖進氈包想找哥哥幫忙,卻看見幾位叔伯都坐在裡面,桌上還擺滿了招待貴賓的物事,似乎在等待什麼重要的人。阿布一眼瞧見她橫沖直撞的樣子,登時火冒三丈,大聲斥道:“别再給我惹禍!”
小塔娜一言不發,轉身開溜。她想要出去,卻恰好有人掀了帳子,長腿邁進來。顯然來的人也未曾料到會有個小東西如此莽撞,于是小塔娜不偏不倚,低矮的身子一頭撞進那人懷裡。
她仰頭一看,見男人高大魁梧。他下意識怕她摔着,長臂輕輕一撈,卻錯手将她的五彩辮子扯了下來。
霎時間發絲飄散。小塔娜才隻到他的肚臍高,她帶着戒備的神色狠狠瞪了他一眼。
小姑娘甚至還用力推了他胸膛一把,男人卻是紋絲不動。
她似乎是哼了一聲,像隻氣憤的野兔。見他還直直擋在帳口,奮力一鑽,從男人臂彎與腰身的縫隙裡掙脫出去,轉瞬已經跑遠。
男人愣在原地,有人出聲請他入座,他卻恍若未聞、遲遲不動。直到帳子的主人又叫了他一聲,他才輕聲問道:“剛才的是?”
烏克善立刻起身,施以一禮,“是我的妹妹。她不懂事,貝勒勿怪。”
這便是,還勃烈與她的第一次照面。
小塔娜顯然也對這位遠道而來的“貴賓”心有好奇,無人與她介紹他的身份,但她偷偷聽到了,那是建州來的人。
到了晚上,她獨自溜到他的帳外,貓着身子想要再窺個究竟。
她才剛一出現,還勃烈便已注意到了異常。她鬼鬼祟祟的動作被外頭的火光照亮,搖曳着映出人影。本還以為是有人心懷鬼胎,他凝神提防了三息,又忽然聯想到白天撞見的小姑娘。
男人揚起不輕不重的聲音問道:“是誰在外面?進來。”
小姑娘走了進來,卻沒有半點被抓包的尴尬,反而昂首挺胸、踱着大步在帳内仔仔細細打量了一圈,才蹦到他身邊蹲下,“你在做什麼呀?”
還勃烈方才是在打磨箭镞,他的身後懸着一張巨大的弓。那是他的弓,比任何人的都要大,想是一個壯漢奮力都很難拉開。小塔娜随手撿起一支他放在身旁的箭,語氣不無吃驚:“這支箭,立起來竟然比我人都還要高呢!”
她似乎興緻上頭,圍着他轉來轉去。還勃烈垂着眸,隻用餘光打量她,也不接話。見那小姑娘白日裡被他扯下的布辮,如今也沒再編上。男人從她始才齊肩的烏發裡看出端倪,心下對她的性格也有了把握。
小塔娜還在左瞧右瞧,男人問道:“你喜歡這弓箭?我可以做一隻小的送你。”
話才脫口,他自個兒便先吃了一驚。
還勃烈如今二十有九,今年是他坐上“四大貝勒”位子的第六年。很多人背後将他稱作“笑面狐”,隻因他心機深沉,手段狠辣。再加之武功高強,步射騎射,矢無虛發。裡裡外外,可不都是一副将人拒之千裡之外的樣子。
可是,早已習慣對人居高臨下的他,何以就在此時此刻,竟能如此不設防,輕易便放進來一個乳臭未幹的黃毛丫頭?他竟還能縱着她,貼近自己不足兩尺距離,讓她睜着那雙黑玉一樣的眼,毫無畏懼地望過來。
就連他剛剛說出口的那句話,仿佛都像是心底按捺不住的沖動,才會搶先頭腦一步把話說出。就如同他的魂靈深處已經默演過千萬次的——隻要是她想要的,他都會給她。
可,怎會如此?
他不動聲色地默着,瞟過她起伏平緩的胸口。
明明,他隻要稍微一用力,便可以拎起她的領口将人整個提起。
還勃烈早已見識過女人,他見識過許多女人。無論是搔首弄姿的女人、心有所求的女人,他向來沒有多餘溫情。就連娶妻生子,也無非是為了壯大自己的勢力。
甚至于眼前這個小丫頭,看上去同他的長子一般大。
在男人愣神之間,小塔娜已經繞到了他身後去。她一眨不眨瞧着那把弓,也不做别的,表情若有所思,隻拿指尖輕輕撥弄着弓弦。
那姿态落進還勃烈眼底,她撥弄的不是弓弦,而是他的心弦。
一切都相當危險。
久處尊位的男人,面上漾開一抹難辨深淺的笑容。他才問出早就該問的:“你來此處作甚?”
小塔娜轉眸與他對視。
說實話,她也并不十分清楚。
因自小便與阿布疏離,小塔娜見了别的叔伯,總是跑得遠遠的。她也不知道,為何會對一個年紀與父親相仿的男人生出好奇。
而且,那種好奇裡邊,還有種莫名其妙的熟悉。熟悉到……她似乎覺得,在他面前可以随意試探,以至于不管不顧,恃寵而驕。
她忽的就朝他湊了過去,牢牢抓住他胸膛前面的一個物事。适才,小塔娜就注意到這個東西了,反複在他身邊打轉,也是為了尋個得手的機會。
那是一把形狀小巧的金鎖,正面鑲了顆閃閃發光的石頭,煞是好看。
鎖上明明白白帶着男人的體溫,甚至于他身上的味道。她的嗓音清脆動聽,“我不要弓箭,我要這個。”
那一刹那,還勃烈呼吸都窒住。
那是他的額娘留給他的,額娘精于工巧,親手打磨了這一把小小的鎖給他。在額娘離世之後,這把鎖是他唯一留在身邊的遺物。近乎二十年來,無論平日行走坐卧,還是沖鋒陷陣、血戰殺敵,從未有一刻離身。
“想要這個?”男人的口吻柔軟,卻也聽不出波瀾。
小塔娜摩挲了一會兒,手指幾次三番,差點拂過男人的咽喉。他垂着眸不動聲色,見她三兩下就将暗扣摸清,把那鎖從他頸間的鍊子上取下來。
她好像對那顆漂亮的石頭非常好奇,摁在手裡想要看個明白。卻想不到那石頭是個機關,她才稍一用力,便有把精緻的窄刀彈射而出。
快到看不分明,刀刃精巧鋒利,她根本來不及躲。
“嘶!”她受驚縮手。
小姑娘柔嫩的右手手心,迅速多出來一條血痕。還勃烈順手将那枚鎖奪回,幽冷道:“現在知道疼了?”
沒有人能猜出,他為何會将這樣的一件“兇器”,日日夜夜挂于胸口。
男人瞅着她手上連串滾落的血珠,那傷口不大,但卻很深。本以為她會呼痛或是服軟,卻見小姑娘從容自然地低下頭去,張開唇吮住自己的傷口。倒也确實是疼了,兩道英氣的眉輕輕擰着,卻還是鼓着腮幫一聲不吭。
她拿粉色的舌尖一下一下舔舐手心,下巴都跟着沾上鮮紅。睫毛忽閃忽閃,不曾再看他一眼。
那姿态,隻是原始的獸都有的本能,她明明未曾對他釋放出任何旖旎信号,可這活色生香的一幕,讓男人有些口幹舌燥。
他目不轉睛地盯着她,呼吸有些紊亂:“你不回去上藥?”
小塔娜擡起頭來,眸中噙着潤色,對他搖搖頭。有一滴血已經順着下巴流到她纖長的頸上,欲落未落,就那麼粘稠着,深濃着,蠱惑着。
“你走吧。”
還勃烈思緒愈亂,無心與她周旋,已是直白的逐客令。
“阿布警告我不許闖禍搗亂,早就将藥箱都收了起來。雖然奶娘那裡有藥,但我不想讓乳娘為我心疼。”
她說着話,清冷通透的嗓音,是之前早就習慣這樣的事情。
還勃烈内心湧起細密的心疼。男人眸色微動,好像十分無奈。
最終歎口氣,“過來。”
見她不解,他又淡道:“我給你上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