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還有些猶豫扭捏,他直接長臂一攬,幾乎是将她整個人護在臂膀裡的姿勢。男人捉住她的手,從懷裡掏出千金難求的止血膏,“忍着點。”
藥粉滲進傷口,她疼得瞳孔一縮。男人瞬間察覺到了,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
這一瞬間,似乎有無數場景自兩人身前飛逝而過。隻是那光華一瞬,過眼成空。他和她都未能細想,未有察覺。
曾幾何時,又有多少前塵往事,依稀付諸一夢之中。隻是此景此月,金風玉露,燈燭鬓影是屬于兩個人的,缱绻偎依也是屬于兩個人的。
還勃烈此番來到科爾沁,是為調動援兵。建州與科爾沁代代結盟,如今父汗率領大軍盤踞在遼陽,對于遼東地區虎視眈眈。大戰前夕,氣氛劍拔弩張一觸即發,他實在沒有旁的閑情逸緻。
但兵馬不是那麼好搬,赴湯蹈火要的是男兒血性,塔娜的叔伯們邀請還勃烈參與秋獵,好讓他在諸位兵将面前顯顯身手,令衆人開眼。
盛情難卻,不好推脫。但見草木黃落,大雁南歸,今日倒确實是個好天氣。
男人的視線遠遠便鎖定了一頭野豬,箭搭上弦,長指微彈,箭身立時帶着毋庸置疑的氣勢朝遠處射去。那副大得誇張的弓弦,在他手裡竟被使出了撥弦彈曲般的輕巧。
圍觀衆人皆在叫好,還勃烈卻微微皺起了眉。所有人之中,他是第一個看見——
小塔娜突然從側面的林子中蹿出來,她□□的馬看着是受了驚,此刻不受控制地狂奔着,馬蹄撲騰,馬背幾乎要将她細瘦的身子甩翻下去。
她所在的方向十分危險,小塔娜已經偏頭看清了朝着她迅速接近的箭,那箭的高度不會傷到馬,但必會将她的五髒六腑重重射穿!
她奮力想要抓緊缰繩,卻是驚慌失措,六神無主。
千鈞一發之際。
還勃烈立刻策馬調轉方向,長臂挽弓,手指用力扣緊放出。方才首箭已是風馳電摯,此刻的第二箭更是疾如光電。
就在箭尖離着小塔娜的身子隻剩幾寸之際,眼見後箭追上了前箭,将前箭攔腰劈開,可他的箭還是太長,剩下半截帶着利镞的頭,仍以極快的速度紮進小塔娜的肩膀。
小塔娜悶咳一聲,直直倒在馬背上。
本已跟随父親往前去的烏克善回頭看清這一幕,登時變了臉色,夾緊馬腹朝這邊奔馳而來。
還勃烈比他還要更快。男人迅速将她從馬上抱了下來,等烏克善趕到,見妹妹已經奄奄一息倒在男人懷裡。他始終才隻是個半大少年,大駭之下面色鐵青,話都一股腦堵在嗓子眼兒裡。
怒氣翻騰,可事發突然,烏克善也沒有責怪還勃烈的理由。
“我帶她回去!”少年咬牙切齒。
還勃烈一言不發,仔細用掌丈量傷處。那一箭深入肩膀,穿透骨肉。箭镞從前露出,但凡再稍稍往右偏上一分,此刻的她已是心脈俱碎。
觸目驚心,烏克善眼眶泛紅,斥責道:“你放開我妹妹!”
男人擡頭,用冷淡的眸掃他一眼。
還勃烈起身,還沒等烏克善做出反應,他已經扯過烏克善的小臂。男人将少年顫抖的手指放在箭身斷裂那頭,“握緊了!”
還勃烈久經沙場,已經迅速做出了判斷,此傷非同小可,傷及韌帶,若不及時處理,後果不堪設想。她根本就等不起駕馬回去,當務之急,是即刻将箭取出,進行止血包紮。
小塔娜隻剩最後一絲神志,聽見男人用不由分說的語氣命令哥哥:“若你不想叫你妹妹從此舉不起左手,就相信我!”
“你……”烏克善死死咬緊牙關。危急之下,也隻得聽從。用五指攥緊了箭身,他眼睜睜望着還勃烈抽出腰刀,手起刀落,精準将僅僅露出骨肉兩寸的箭頭整齊砍斷。
緊接着,男人又脫掉外層大襖,将内襯的羔羊皮撕扯而下。那皮料十分柔軟、富有彈性,适合眼下救急包紮。
“拔!”還勃烈指揮着少年。
“啊……”烏克善眼中含淚,驚懼不已。他記憶之中還留存着母親大出血死去的畫面,他不想再失去妹妹!
“手不要抖,拔!”還勃烈眼中寒芒閃動,厲聲大喝。
“啊!!”烏克善不敢再遲疑,死命抓着箭身抽出,力道大得差點将他自己掀翻在地。
還勃烈視線一凜,立馬将他扯住,環視四周,見遠處還有三兩個不怕死在圍觀,暴怒道:“都滾!”
烏克善将還勃烈遞來的大襖撐開,擋在二人身前,将自家妹子圍住。還勃烈掏出從不離身的酒壺和止血藥,對着已經昏迷的小塔娜,輕柔道:“别怪我。”
男人鼻息粗重,褪下她肩頭衣服的手指卻是極盡溫柔。待處理完畢,他愛憐地用手背蹭了蹭小塔娜的臉,“沒事了,沒事了。”
他不敢耽擱,飛身上馬,将人扣緊在胸前,長鞭一指:“我們回家!”
小塔娜發起高熱。
她的父親自回來後,隻是來瞧過一眼,聽聞傷口已經得到妥當處理,對還勃烈盛贊一番便離去。
男人靜默守在她的床邊,一夜一天。至她昏迷第二夜子時,燒終于是漸漸退下。還勃烈懸着的心才剛剛落地,有人來報,傳建州急訊,大汗将進攻的日期提前,要他連夜拔營。
親衛将男人深鎖的眉頭看在眼裡,還是隻能冒着冷汗懇聲道:“貝勒,若是贻誤軍機被大汗知曉,這……可是死罪。”
片刻。
“通知所有人馬,即刻整頓,三刻鐘之後出發。”
說完話,他的目光重又落回她身上去。
有些蹁跹浮泛的情愫,短短幾個日夜裡已經迅速生根發芽,具象成眼前的投注。
男人心中,向來都有赤焰勃發的淩雲壯志。從前,他隻當那是雄性血脈之中本能的湧動。就連娶妻生子,也不過是為了交易、結盟,儲存實力所必須。
卻原來,那種對于至尊之位的渴望,還能落定成如此一個因由。
好似他的魂靈深處,有個聲音在不斷的告訴他:不要屈服于任何人,他對九五之位,勢在必得!隻有無可撼動的天子皇權,才能好好地守住他捧出一顆心來、竭盡全力想要呵護之人。
原來……你躲在這裡啊。是我才剛剛把你找到。
還勃烈輕輕閉上眼,滿心沉醉。隻覺得這甜蜜,真是又甘美,又折磨。
可隻要是你,我都心甘情願,多出來這牽腸挂肚。
他真的很想,很想要現在就帶走她。可是現在并不是時機。建州初定,外憂内患,他周身更是群狼環伺,都在盯着同一個位置。他是四大貝勒,但是涉及到汗位,阿瑪仍然屬意于他的長兄。
若她留在此處,還能有她的哥哥照拂。
還勃烈又怎會知道?——他此刻做出的,是一個讓他在其後餘生輾轉反側、懊悔無極的抉擇。
小塔娜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沉沉睡着。男人凝視着她蒼白的小臉,将胸前金鎖鄭重取下,緩緩放進她掌心。
“你既想要,我便給你。”
為了守在此處,他一整日沒有喝水進食。嗓音嘶啞粗粝,又擲地有聲,透着細緻的溫柔。
她雖深入夢鄉,小手還是無意識握緊了鎖。見狀,男人低笑。胸口悶悶的,語調像在自嘲,“不過,你可不能白拿。”
“等着我。”
等着我,回來娶你。
還勃烈長腿跨出帳門,一打眼便看見烏克善站在十步開外的地方。男人向少年點頭緻意,正欲上馬,少年卻快步走上前來。
雙方都緘默着。
烏克善繃緊了腮幫骨,似乎是做了很大的思想鬥争,最終還是握緊右拳,往前伸出。還勃烈立刻會意,朗聲而笑。
他做出同樣的手勢,與少年相碰。
那是屬于男人之間的約定,萬語千言,盡數沒入夜月當空。
此行一去,前路兇險。惟願歸途卿卿安好,方不負,刻骨相思,韶華千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