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聰七年,科爾沁大妃偕同次妃至盛京朝見還勃烈,定下大汗與塔娜的婚事。
芳菲四月,盛京卻依舊飄着紛紛揚揚的雪。
這桃花雪洋灑得浪漫,崇政殿外,凜冽寒風卷起層層白浪,似天女散花,又似玉龍抖鱗。
可那皚皚新雪之中,卻有一條刺目的紅痕,蜿蜒如蛇。積雪映着血痕,倒似白絹上潑了盞隔夜冷茶,猩紅絲絲縷縷化在素白中,顯得格外妖冶詭谲。
風卷着雪沫子直往人脖領裡鑽,匆匆行路的宮女太監們見狀卻都紛紛停下,目光看向那個被捆住雙手、匍匐于雪地的人。
那罪人還在爬。
他的膝蓋處早已皮開肉綻,冰碴混着血肉,偏生每挪一寸都還要叩首。
也許有人能認出,那是正藍旗的貝子。昔日他仗着身份尊貴行事張揚跋扈,如今卻是衣衫褴褛,憔悴如喪家之犬。
天晝晃晃,鮮血又染紅亂瓊碎玉的白。
衆人默着,卻無人知曉他究竟所犯何罪。傳出的風聲也隻是說,大汗命其從崇政殿一路跪行至關雎宮,途中一步一拜,向上蒼祈福。
可這又是……為誰的祈福?
殿内,炭火将獸金爐燒得泛紅,還勃烈正用匕首尖挑弄鎏金香囊。奏事太監的禀報聲混着松木爆裂的噼啪響:“……連膝蓋骨都磨平了……”
他一說話,細嗓掐得似繃緊的絲弦,躬着身詳細描述當時狀況:“那罪人雖咬牙強撐,可行至半途便力竭氣衰,最終栽倒在雪地中。等了快一個時辰,正藍旗主……和碩貝勒,才趕來将人擡走。”
還勃烈始終隻把玩着手中物事,神色淡然,眼皮都懶得擡。
今日,那個混賬的父親,本就是他命人去傳,若想要救兒子,就安分在大清門外跪候。
“太醫去瞧過,說是雙腿因凍傷過重,已然筋骨盡毀,别說行人道之事,此後從床上起身都怕難咯……”
才隻是叫他磕個頭而已,這樣也能成廢人一個?
聽到此處,始終不動聲色的男人終于牽了下嘴角。青玉盞忽地磕在紫檀案上,還勃烈就着茶湯的水漬在案上畫了個叉:“傳話給我那叔叔,他教子無方,該去前線醒醒神。”
等還勃烈踏出崇政殿時,已是明月高懸,檐角冰棱恰好墜在侍衛的銅盔上。他踩着未掃的積雪快步朝關雎宮去,守門的小太監跪得急,聽他冷聲問“人呢”,隻哆嗦出一句:“主子去池心亭看……看雪去了。”
他在池心的八角亭找到她。
塔娜正斜倚闌幹,神态似倦鶴收翎,鬓邊的幾縷散發還沾着細雪。男人走過去,琉璃燈蓦地搖曳,他溫聲問:“冷嗎?”
如今無論塔娜走到哪裡,碳火便都跟着她搬到哪裡。此時雪霁無風,整個亭内不說春意暖融,倒也感受不到涼氣。
白日間的事情她已聽說,算是一樁心願了結。聽到他問,塔娜隻輕輕搖頭。
男人解下玄狐大氅給塔娜披上,挨着她坐下。“你哥哥離京還有三十多裡,因雪障天氣困在松岩峪,我已經讓三百披甲去開道了。”還勃烈說着話,冰面忽地炸響,映得她眸中碎星浮動,“最多到後日便能抵達。”
話音未落,青竹的銀簽已挑起顆葡萄,果肉堪堪要遞到塔娜唇邊。還勃烈見機傾身,想趁着塔娜此刻心情好,許他湊近偷個香,卻正好被她偏頭去吃的動作避開。
她沒戴暖玉圍,光滑的頸間瞧得見淡青色的血管,随着她吞咽,恍若雪地裡忽閃的溪流。
他咽了口口水,眼光又落到她堆在一起的袖,大掌伸進去想找塔娜的手。可觸到的卻不是預想中的冰涼指尖,而是有些灼人的鎏金手爐。
接連吃癟兩次,男人有火無處發,隻能朝着青竹怒目而視,言下之意是:不是早就吩咐過,你家主子隻要是跟我一起在外面,都不用帶手爐,全交給我來捂嗎?!
婢女委屈,弱弱用眼色回道:可您也沒說,今日突然要來啊……
還勃烈被噎住了。堂堂大汗,此刻坐在那裡,簡直像頭因為沒有洗澡而身上發癢的狼。
青竹伺候塔娜已有十餘年,主仆曆經種種,她的膽子比之前也大上許多,見狀,都沒顧上去捂嘴,竟然噗嗤笑出聲。
還勃烈立刻用殺人的眼光看過去,正想拿出威嚴訓斥,卻聽塔娜問道:“你笑什麼?”
男人趕緊默在原地。
青竹提溜提溜轉着眼,瞅了瞅大汗瞪圓的鳳眸,又瞧瞧自家主子冰肌玉骨的側臉,最終,還是将目光規規矩矩收回到手中的葡萄,“奴婢剛才在笑……這琉璃燈影,”青竹用銀簽輕點,“主子的影子與大汗的纏成了同心結。您與大汗,真是一對璧人。”
這話聽到還勃烈耳裡,真是渾身舒爽。尤其是他還清清楚楚的看見,塔娜聞言,忽然浮起笑容——梨渦盛着琉璃暖光,月色正吻着她唇角的漣漪。
可适才塔娜真就隻是随口一問,她始終在想的隻有即将見面的哥哥。十幾年了,終于又要再次見到哥哥了!她的内心被久别重逢的歡喜塞得滿滿,至于旁的這呀那呀,通通都成了耳旁風。
還勃烈不知道,他不需要知道。
他隻知道,她笑了,她笑了!
青竹識趣地垂首退下,還勃烈望着塔娜被葡萄汁潤澤的唇,喉結動了動:“再吃顆?”銀簽挑起果肉時,男人指尖故意蹭過她唇珠。
“你哥哥會在盛京暫住一段時間,再帶你回科爾沁……”他說着話,語氣些微落寞,因這一來一回,他又要有三四個月見不着她了。“烏克善會帶着九十九車嫁妝送你回來,等夏末秋初的最後一場雨澆透天地,我的海東青會銜着金箭去接你。”
這個安排,還勃烈并不後悔。他就是要她以全新的一切風風光光嫁過來。他甚至還用滿語給她取好新名字,從此以往,她便是阿朗珠,正如這名字的寓意那般,她是他獨一無二、隻舍得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此舉正好堵住悠悠衆口。關于她的過去,還勃烈不會讓旁人與後世非議半個字。
“會不會想我?”他認真問道。
“嗯。”她的回應棱模兩可。
塔娜的思緒,早已随着男人的話語飄向遠方。
在她的記憶之中,每當斡難河解凍,冰棱撞碎的脆響會驚起灰鶴,那些長腿的精靈掠過氈房時,總會掀翻晾曬的奶渣餅。此刻盛京的月光像裹着綢緞的銀刀,剖開她記憶裡最柔軟的囊——十二歲的小塔娜正赤腳追着風奔跑,發辮間纏着哥哥用馬鬃編的鈴铛,每跑一步都在草原胸膛上敲出碧綠的顫音。
她終于成為他的福晉,風頭無兩,眷寵無極。兩年之後,還勃烈正式稱帝,她是他的宸妃,五宮之中,地位僅次于皇後。
可宸星實乃帝星,他的心意不言而喻——既給她至高無上的殊寵尊榮,又未将她放在需要承擔衆矢之的的位置。
鎏金香爐裡的沉水香灰積了又散,漸漸把冰裂紋陶罐裡的雪水焐成春溪。他教她習字時,狼毫尖漏下的松煙墨,竟比草原落日更懂暈染她微冷的指尖——直到某夜驚醒,塔娜發覺自己正數着更漏細辨宮道銮鈴。那尾遊弋在帝王深情裡的銀魚,終究啄碎了冰面倒影的月亮。
她日複一日體味着,還勃烈什麼都好,隻除了……某些方面節制不住的欲望。
到了夜深處,你聽,眉黛羞頻聚,唇朱暖更融。某人的氣息又靠過來。還勃烈耳根子紅熱,喘息灼人,動情道:“都已經三天沒讓我碰了,今日就容我這一回,好麼……”
“别……”抗議聲才滑出唇縫,就被他拆解衣帶的動作碾碎。他口中求得溫軟,手下動作卻強勢霸道。塔娜的腕骨抵在枕邊,還勃烈立即用掌心裹住那截皓腕,女人吸着氣,噴薄的蘭息急急緩緩地拂在他面上。男人仔細辨認着緩緩推進去,可才在那溫柔鄉裡待了片刻,眉頭卻猛地皺起。
他是最最熟悉她身子的人,不會錯過任何連塔娜自己都不知曉的微妙變化。适才,還勃烈卻分明在她内裡感受到不同于自己的另外一個存在,那感受讓他驚心動魄,刹那間呼吸急促。
驚喜有之,錯愕有之,甚至于在百感交集的複雜心緒落定之後,還浮起一層淡淡的……醋意。
塔娜每月的小日子,他不用過問關雎宮的貼身宮女都記得清清楚楚,電光火石間,他已經算到了答案。
那存在……是他與她的血脈。
明明對此夢寐以求,盼望已久,但心想事成的瞬間,男人還是控制不住地吃醋了。
老子居然會吃自己未出世兒子的醋,天底下竟還有像他這般的人麼?
他一時半會按捺不住複雜情緒,退了出去。塔娜察覺他脊背驟然繃緊,不解地擡眼去看,隻見男人臉上五顔六色,還隐隐透着股難以啟齒的微愠,就仿佛剛才用啞聲将她求了又求的人不是他似的。
她皺眉問:“怎麼了?”
話才出口,她随即猜測到一種可能,眉頭蹙得更深——莫非,是他前些日子過度索取,她也跟着,嗯,那個什麼,不再如從前緊緻了?
還勃烈似是能讀懂她心中的不安,不自在地将整個脖頸偏過去,不讓她瞧見自己的臉色,隻道:“就是……我突然累了,你不要亂想。”
哦……這樣啊……原來如此……也難怪……
瞧着他的反應,塔娜終于回過味來。
她檀口輕張,起初雖覺不可置信,但細細想來,倒也是情有可原……任他再怎樣雄風威武,畢竟也都已經過了不惑之年。
“嗯……”塔娜輕咳一聲,想着要如何開口才能堪堪扶穩他搖搖欲墜的自尊心。還在斟酌呢,男人本來握在她腰窩上的掌卻猛然被拔走,隻一瞬便捂住她染上淡淡安慰的眼。
“更不是你以為的那什麼!”聽他的聲音陡然拔高,繃得緊緊的。
可那話聽到耳裡,倒更像是被戳破之後的惱羞成怒了呗。
還勃烈簡直七竅生煙,一時無話可說,捂住她眼的手毫不放松,隻顧用雙唇去堵住她的口。但他心底的情緒還在翻騰,明顯氣勢不足。一時不察,竟被塔娜反客為主。
她一翻身騎在上面,轉眼之間已翹起小腳将他踩住。
塔娜的身子纖瘦,腳趾頭卻生得顆顆瑩白圓潤,此刻不偏不倚踩上去,還勃烈被她這一下弄得“唔”地悶哼出聲,汗液順着鬓發滴落,“輕點……”
聽他的語氣并非受驚,倒像是暢快。
明明是這般,剛剛為何還要假意推拒拉扯?
“難道,皇上是想來些不一樣的?”她語氣玩味,将眼中的媚色一抛,反倒是來了興緻。
還勃烈心下無可奈何,簡直要被這甜蜜的負擔壓垮。
明明,他完全是在顧念着她——怕她得知懷孕而心慌意亂。更要考慮到,眼下他出兵朝鮮在即,此番禦駕親征,他無法在這樣的關卡伴她身側,隻擔心她獨自留在宮中難捱。況且其他宮裡還有那麼多雙各懷心思的眼睛在試探,她懷上皇子的風聲一旦漏出去……但凡一星半點的可能,都是他不願意賭的。
刹那間他的心中已然堆疊起百樣心思,看來,要讓宮中的婢女連同太醫都一齊瞞住她才可以。親征一事,更是要速戰速決。
男人還沒上戰場便已經歸心似箭,他還真是巴不得一個月就回來。
他已做好決定,仰卧的身子索性卸了力道,由着她在上頭作亂。摩擦聲含混着他控制不住的讨饒,夜色愈發耐人尋味。
至于他發兵讨伐朝鮮的事,不出預料,才短短兩月就班師凱旋。
他一回到盛京,半截腿才踏進關雎宮,一件天青釉梅瓶正好被砸出來,就擦着男人的戰靴碎裂炸開。
“我說,扔出去,扔出去!”
塔娜斜倚在攢金絲軟枕上,見到他,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科爾沁的雪狼崽子都比你誠實!”
見她抓起纏絲瑪瑙枕又要擲,男人的動作頓了頓,想起返程途中接到太醫的密奏:娘娘如今聞不得一絲腥氣,昔年最愛的奶渣餅、渾河冰鎮的山楂酪、雪水煮的鹧鸪茶,如今沾唇即吐。
他還來不及說話,“青竹!”塔娜突然掩口急喘,“快……快把那勞什子參湯端走……”話音未落,喉間翻湧的酸苦已逼得她眼角沁淚。還勃烈疾步上前要扶,卻被她揮開。
“混賬!”塔娜掙開他的手,嫩紅的指甲尖掐進他腕間舊疤,“你倒是周全!兩個月……你讓他們整整演了兩個月的戲!連我晨起更衣時,青竹都在數着更漏等太醫來問脈……”
鎏金琺琅鐘恰在此時報辰,十二隻振翅的喜鵲逐次掠過羅馬數字。還勃烈望着她因憤怒漲紅的臉——臉龐比孕前更加圓潤三分,就連鼻尖細小的雀斑都泛着生氣勃勃的光芒。
“太醫的信上說,你嫌山楂酪酸牙……”他拍拍掌,便有兩個宮女端着琉璃盤入内,一盤瑩白梨片,一碗琥珀色蜜汁,清甜的香氣竟未引發她反胃。
“張嘴。”見她恍惚,他将梨片懸停在她唇畔半寸,“高麗奴說這白梨,最是鎮吐……”話音未落,塔娜突然張口咬住他手,兩顆犬齒深深陷進男人虎口。還勃烈吃痛,随即卻低笑出聲——這力道,可比從前她羞惱時留在他肩頭的月牙印淺多了。
“都怪我,你别再生氣了,當心氣壞了身子,還有我們的孩子。”男人見她将梨片咽下去,話裡蘊着笑,又略略揚高聲線,“将高麗奴貢的衣箱擡進來。”
八個太監扛着沉香木箱魚貫而入,驚得滿室燭火都晃了晃。塔娜見狀,“皇上這是把朝鮮的國庫搬空了?”
“這些衣服看着新鮮,本是想着讨你開心。”還勃烈說得像是他有多委屈一樣,“又不知道哪樣合你心意,隻好将能搬的全搬回來。”
塔娜支起酸軟的腰,指尖掠過件柳芽綠苎麻襦裙,袖口銀絲勾勒的竹葉紋在光底下若隐若現。“這顔色,瞧着倒似渾河初融的冰棱。”
還勃烈見她将那件衣衫翻來覆去地看,趕緊朝門外的親衛統領阿穆克使使眼色,以口型暗道:“去給我找件與之相配的來。”
見還勃烈擠眉弄眼,門外的人不敢吭聲,但回應的眼神明顯是在說:“可之前朝鮮王獻上的明明是玄色的雲紋緞,專門為您繡上十二條金龍……”
“撕了。”男人的口型如是說道,他眼神朝旁邊瞥去,“沒看出那死氣沉沉的顔色與她手裡的并不相稱?!”
這如今的親衛統領,正是當初下了必死的決心,将塔娜從草原護送回建州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