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烨沉默了片刻。棋盤上,女神又落一子,白棋的合圍之勢悄然收緊。他卻視若無睹,繼續講述:“我帶她去了龍谷。因為巧合,或是必然?她獨自遇到了那半靈魂。”
自然女神端詳着他,已然從元烨的叙述中遙視到那個場景。
那一半靈魂——屬于小白龍的純粹與熾熱,甫一相遇,便以獻祭般的姿态認定了女孩。它向她請求締結血契,可女孩卻在如此滾燙的獻祭面前,倉惶逃離。
元烨落棋,黑子以一種近乎蠻橫的姿态撞開了白棋的封鎖線。他擡起眼,目光穿透靈魂樹氤氲的光霧,投向更遙遠的虛空,“那另一半靈魂呢?那個,一直在漂流,能夠複制他人形象和記憶的另一半?”
女神的表情倏忽變得肅穆:“它一直在流浪。比它的分身更加孤獨,更加透明。它能複制萬相,但卻無法構築自身存在的基石。”
“若你能洞悉所有過去與未來的軌迹,”元烨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叩問,“那便告訴我,那一半漂泊的靈魂,它的終點在何方?”
随着他的話語,對面的女神形象如水波般蕩漾、模糊。溫暖包容的氣息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靜、理性、如同精密星圖般冷冽的秩序感。
男性智者出現了,面容沉靜如凝固的時光:“那一半靈魂,将在未來的因果絲線牽引下,找到它唯一的心之所向。”
智者話音落下的瞬間,元烨眼前的虛空中,無聲展開一方純粹由光構成的信息界面。上面清晰地揭示:在某個晨昏交織的時刻,他與女孩居所的傳送門處,出現一位古怪訪客。
那人望向女孩的第一眼,便是深入骨髓的、至死不渝的傾心。
智者的目光穿透信息界面,鎖定元烨:“那是兩半源于同源、卻被你的降臨強行撕裂的靈魂碎片。”
他的分析冷硬如金屬:
“一個,在龍谷的熔爐中鍛造成了對唯一歸屬的極緻渴望;
另一個,在漂泊與複制裡,滋生出對真實鍊接的貪婪渴求。”
何嘗不是另一種殊途同歸?
元烨聽完智者冰冷的陳述,陷入長久沉默。
被他帶出黑暗的女孩,以及,那兩片因他而破碎、又因女孩而燃燒的靈魂碎片……他們都在學習愛,追尋愛。那麼,他自己呢?他的“愛”,又該被定義為何物?
棋局繼續。
智者指尖微動,精準刺入黑棋看似嚴密的陣型,如同劃開表象直指核心。而元烨拈起一枚黑子,動作流暢而笃定,隻是将黑子輕輕點在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一個之前所有厮殺都忽略的、看似毫無價值的交叉點上。
“嗒”。
玉石輕叩光幕的脆響,在靈魂樹的靜谧中異常清晰。
就在黑子落定的刹那,整個棋局的光線仿佛凝滞了一瞬。原本氣勢洶洶、即将完成絕殺的白棋陣型,瞬間被凍結瓦解。
黑棋以一種匪夷所思、近乎逆轉因果的方式赢了。
智者緩緩擡起頭,看向對面的元烨。元烨依舊靜默,銀色長發流淌着永恒的光澤,仿佛剛才隻是随手拂去了一粒塵埃。
“你赢了。”智者的聲音沒有不甘,隻有純粹的陳述,“按照之前的約定,你想讓我答應你什麼?”
元烨微微一笑。
“在我離開之後,”他的語調沒有起伏,像在交代一件早已規劃好的程序,“請你代替我,陪在她身邊。”
智者沒有立刻回應。光暈流轉,樹影婆娑,仿佛在消化這個請求的分量。
“照顧她,引導她,保護她。”元烨繼續補充,每一個詞都清晰而堅定,“無論她身處光明的殿堂還是絕望的深淵,無論她是否迷失方向、懷疑自己……你都要引導她,找到她内心深處的愛。”
他停頓了微不可察的一瞬,眼眸深處仿佛有星塵湮滅又重生。
“讓她學會愛自己,”元烨聲音放緩,帶着一股奇異的沉重,“也學會去愛他人。”
良久,智者才開口:“你已經預見了自身的離開?”
元烨坦然迎向那能看穿一切的目光,沒有絲毫閃避。
“是。”回答簡潔如刀。
“因為,”元烨的聲音再次響起,清冽依舊,卻承載着整個宇宙的宿命重量,“我愛上她的時候,便是我離開她的時候。”
這句話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靈魂樹永恒靜谧的光暈中激起無聲卻巨大的回響。
智者周身那冷冽的秩序感仿佛瞬間凝滞了。他那雙洞察萬物的眼睛,第一次在元烨面前,清晰地映出了然的神色。隻是一瞬,他就看透了那簡單話語背後糾纏的時間線,看穿了那“愛”與“離開”之間的因果鎖鍊。
起點即是終點,終點亦是起點。
那了然的神色隻持續了一瞬,便重新被深邃的平靜取代。智者沒有追問,也沒有點破。他隻是看着元烨,仿佛在看一顆走向既定終點的星辰。
如同觀測一顆遙遠的恒星,當它的光芒終于穿越浩瀚時空抵達此間,被仰望者欣喜捕捉時,那星辰的本體,或許已在億萬年前寂滅。此刻所見的光輝,不過是它早已逝去的、跨越時空的遺言。
隻是沉默。
靈魂樹下永恒流淌的光暈,仿佛在這一刻也遲滞了。
這沉默并非空白,而是被元烨宣告的“遺言”所填滿的沉重空間。它讓時間本身都仿佛被拉長成了細絲,懸在靈魂樹永恒的光源之下,供人去咀嚼那份宿命的冰冷與浩瀚的遺憾。
在這片被拉長的、幾乎令人窒息的靜谧中,智者的聲音重新響起。
“元烨,那你現在……可愛上她了嗎?”
他的問題,無可回避地直指核心。
聞言,元烨微微側首,姿态優雅,神情專注且純粹。
片刻後,他收回目光,“不愛。”
那答案斬釘截鐵。冰冷、清晰、且毫無轉圜。
智者平靜地接受着這個答案。它既在邏輯推演的意料之中,卻又在情感層面透出刺骨的荒謬。
“不愛?”智者重複了一遍,語氣聽不出情緒,但那銳利的目光卻像無形的探針,試圖刺入元烨絕對平靜的核心,“你說她是你的夢想成真,帶她穿越星辰,予她所需所求,甚至為她謀劃離開後的庇護……可是你卻說‘不愛’?”
智者的身形微微前傾,屬于冰冷邏輯的壓迫感無聲彌漫開來,“元烨。告訴我,一個‘不愛’的存在,為何要将一個靈魂從永恒的沉眠中喚醒?為何要成為她認知中唯一的光與溫暖?為何要許下‘在愛裡相遇’這近乎永恒的承諾?又為何……要為她鋪設這一切?”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錘:“你的行為邏輯,出現了嚴重的自相矛盾。你的‘不愛’,隻是為了接近她,甚至……利用她的策略?”
智者的質問毫不留情,靈魂樹的光暈似乎也黯淡了幾分,将元烨推向冷酷甚至可疑的邊緣。
一個不愛她的存在,為何要做盡一切仿佛深愛之事?這巨大的悖論,足以讓任何旁觀者心生寒意,疑窦叢生——元烨,究竟在圖謀什麼?
“不愛,就是不愛。”
元烨擡起眼,瞳孔深處是一片純粹到令人心悸的坦然。
“她是我的起點,也是終點,更是我通往終點的路徑本身。”元烨的目光,重新落回棋盤上那枚孤絕的、卻逆轉了因果的黑色棋子。“可我的答案,依舊是……”
“不愛。”
——他對她說過,“我們始終都能在愛裡相遇。”
可真相是,愛的終點,注定是他永恒的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