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烨抵達的時候,因為極快的速度,似乎在一瞬間撞開了什麼東西——那感覺奇異極了,像陷入一張極盡柔軟卻又擁有驚人韌性的繭。它瞬間包裹了他,溫柔且不容抗拒,卻又仿佛在同時之間将他剖開。然而,那奇異存在對他并無敵意,更像是……一種被動的接納,甚至還帶着一絲縱容,任由他撕裂了自身。
他沒有分神去思考那東西到底是什麼,隻是停了下來。
銀色長發如同凝固的月光,又似流淌的水銀。帶着一種非自然的、近乎完美的光澤,從他肩頭傾瀉而下。
他的眼神掃過四周,沉靜如水,目光流轉間帶着一種近乎掃描般的精準和專注。
眼前,矗立着一棵奇特的“樹”。或者說,那隻是一個模拟着樹形态的某種未知之物。枝幹虬結,紋理卻異常光滑,安靜地存在于這片混沌不明的空間裡,散發着幽微的冷光。葉片的脈絡之中,似乎還有細微的生命力在無聲流動。
元烨的目光隻在那“樹”上停留了極其短暫的一瞬。随即阖上眼。
意識深處,一個聲音清晰回響——“你可以選擇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這是“那個人”,在他蘇醒之後,對他說的第三句話。
當他眼簾再次擡起時,面前的景象已徹底改換。
潮濕陰冷的空氣撲面而來,帶着泥土和陳腐的氣息。他站在一個極其狹小、光線晦暗的洞穴深處。岩壁粗糙,空間壓抑。而在這片逼仄的黑暗中,有人正在沉睡。
沉睡的女孩因他而驚醒,怔怔坐起。
元烨的目光落在她臉上,眼神仿佛穿透時光而來。
“原來,”他的聲音清冽平穩,“是你在這裡。”
明明素未謀面,可他的語氣卻笃定得仿佛在陳述某個亘古不變的真理。
緊接着,他坦率直白:“我許了願。”他看着她,就像在看着唯一的答案,“夢想成真之處,是你。”
這,便是他與她的開端。
突兀、神秘,言語之間藏着未解的謎團。他是不請自來的闖入者,一開口便如同谶語。所有事物都如此陌生,卻又奇異地牽引着靈魂深處的熟悉感。仿佛隔世經年的回響,終于在此刻找到共鳴的弦。
他們的相遇撕裂了女孩沉眠千年的繭。她,一個曾端坐于由狂熱與血腥堆砌而成的王座之上,最終卻被自己的權柄反噬、于恐懼與厭惡中逃離的孤獨靈魂,被這個擁有月光般銀發、目光沉靜如深潭的“大哥”牽着手,帶離了永恒的黑暗。
“大哥”。
她對他的稱呼帶着雛鳥般的依賴。在女孩眼中,大哥總能輕易解決航行中的任何難題,他仿佛通曉所有文明的語言,理解最深刻的奧秘。更令她驚歎的是,元烨擁有許多朋友。當他們的飛船停泊在任何一個星際港,總會有形色各異的存在前來:有渾身覆蓋鱗片的矽基生物,有意識寄居于能量場的生命體,甚至有來自高維度的投影——他們無一例外地對元烨流露出真誠的敬意與喜愛。他們會展開她難以完全理解的交流,分享星塵的秘密或宇宙邊緣的見聞,氣氛總是融洽而充滿智慧的火花。
女孩蜷縮在元烨身後,謹慎地觀察一切。那些存有對于大哥的尊重,與她過去所經曆的“俯首帖耳”截然不同。過去,她體驗的是恐懼與病态的狂熱交織,可此刻圍繞大哥的,隻有發自内心的認可與平和的尊崇。
大哥像一塊巨大的磁石,吸引着一切美好的、智慧的、充滿創造力的事物向他靠攏。他本身就是秩序,是理解,是這片浩瀚宇宙中唯一恒定的坐标。
于她而言,大哥就是光,是溫暖本身,是宇宙所有美好與希望的具象。他滿足她的一切需求,永遠陪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耐心解答她每一個天真的問題,包容她因漫長沉睡而殘留的懵懂與笨拙。他像一座永不熄滅的燈塔,照亮了她過去隻有黑暗與血腥的内心世界。
他們一起看過千萬遍輪轉的星空。飛船巨大的觀景穹頂下,星河如瀑,雲影似夢。每一次的空間跳躍,都是新畫卷的展開。
然而,在這份依賴深處,一絲難以言喻的落寞也悄然沉澱。
當她問他:“你也會遠離我嗎?””
元烨對她說:“永遠不會。因為我們始終都能在愛裡相遇。”
可是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中閃爍的卻是她讀不懂的光澤。
那份承諾的重量,足以點亮她,也足以壓垮她。
在藍星,她聽他的話,依言成為了亞特蘭蒂斯的“傾聽者”。大哥的安排總是對的,她開始傾聽整個世界——但她内心深處最渴望傾聽的,那個名為“元烨”的存在,他的心湖深處,是否也有屬于她的聲音在回響?
他那句“在愛裡相遇”的永恒承諾,是救贖,卻更像一個遙遠的、需要她用整個存在去印證的謎題。
她收集着萬千聲音,穿梭在懸浮的街道,駐足于拍岸的海邊,靜立在标記着時間刻痕的廣場。她收集着人們對海水冷暖、陽光強弱、心中悲喜的低語,将它們細細梳理,傳遞給那些默默編織世界經緯的人們。她傾聽着,學習着,感受着腳踏實地的充實。
可是,她傾聽整個世界,卻唯獨捕捉不到來自元烨靈魂深處的回響。這讓她在亞特蘭蒂斯如夢似幻的藍光裡,感到一絲甜蜜又酸澀的孤寂。
在女孩未曾察覺的時刻,元烨的身影會悄然出現在那棵最初的“樹”下。
那是他抵達時所遇見的、介于虛實之間的奇點。那棵樹,是萬物的錨點,亦是靈魂的源頭。過去、當下、未來的洪流在此處交彙和奔湧。站在它的面前,就仿佛立于宇宙的心跳之上。
元烨習慣在此“自語”。起初,一切隻是平和的陳述,但漸漸地,他話題的核心總是會不自覺地滑向那個女孩。
記不清是第幾次了。當他再次踏足這片奇點,目光習慣性地投向那虬結光滑的樹幹時,卻猛地定住。
原本樹幹的位置,竟然站立着一位女性的身影。
那身影帶着孕育萬物的母性光輝。她的眼眸,盛滿了生機與古老的智慧,以及一種能撫平靈魂褶皺的悲憫。厚實、溫暖、如同大地本身的氣息從她身上散發出來——那是療愈與包容的具象,一位活生生的自然女神。
元烨罕見地沉默。
“你又來了。”女神的聲音并非通過空氣,而是直接在他意識深處響起,如同根系輕觸大地,帶着安撫靈魂的共鳴。
元烨沒有驚愕,他就那樣靜靜地站着,在靈魂樹永恒流淌的光暈裡,仿佛一尊用月光與水銀雕琢而成的神祇。
“你是那棵樹?”直白的詢問自他口中說出,非但不顯冒犯,反而帶着一種剝離所有冗餘的理所當然。
“我一直都在這裡,”女神的聲音溫和而悠遠,“你每一次落下的傾訴,都沉入我的根脈。關于星軌的精密,關于世界的律動……還有,那個女孩的點滴。”
當提到“女孩”時,她周身的光暈更加柔和溫暖,“你的訴說,你的困惑,還有那些微小的喜悅……像投入心湖的石子,喚醒了我。”她的目光仿佛穿透元烨外表的平靜,看清他内核正在悄然變化的某些東西。
後來,當元烨的身影再次出現在靈魂樹下,樹下伫立的,已非那位溫暖的自然女神。
伫立在那裡的,是一位身形挺拔的男性。他身披星塵織就的長袍,舉手投足間,純粹而強大的陽性能量自然流淌。仿佛創造、秩序、探索與無盡智慧本身凝聚的化身。
元烨的目光裡沒有絲毫意外,一瞬便已了然此處的規律——當他準備傾訴女孩的事情,他見到的便是自然女神。而若他想傾訴星際建設方案,就會遇到男性智者。
一切的形态都有其規律,随心念轉化而顯。
自然女神予他的,是觸及靈魂深處的、帶着刺痛感的溫暖牽引;而男性智者帶來的,則是思維碰撞的鋒利火花與深沉回響。兩者同源,卻又泾渭分明。
原來。理解人心與理解世界,就就如同星辰的兩面,并行不悖。
元烨也會感到遲疑和迷惑——
他心中開始湧現出一種陌生的期待:當他下一次再回到樹旁,到底會見到自然女神,還是智者呢?抑或是……當他攜帶着更多關于那個女孩的、無法被簡單歸類的疑問與感受前來,靈魂之樹,會否向他揭示出更加豐沛動人的形态?
靈魂樹靜默無言,守望着宇宙的起點與終點,等待着他下一次帶着更深的“心念”歸來。
“今日不聊星軌,不談物質重構?”自然女神的聲音在元烨的意識深處響起,帶着溫和的诙諧。一張發光的棋盤懸浮于兩人之間,“棋局未半,你已心不在焉三次。”
她落下一子,白棋輕盈,卻隐隐封住黑棋的出路。
元烨指尖拈着一枚黑玉棋子,并未立刻落下。目光仿佛在透過縱橫交錯的棋盤,審視另一片無形的宇宙。
“我去了龍谷。”黑子終于落下,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女神眉梢微挑,包容的笑意裡糅雜着洞察與探究,“帶她去學習愛?”
元烨的目光從棋盤上擡起,落在女神蘊含着古老智慧的眼眸上:“我最初抵達時撞開的那個‘繭’……你說過,那本是一個完整的靈魂。”
女神輕輕颔首,周身光暈染上憐惜的薄霧:“是的。它被你撞成了兩半,流散于虛空。”
“你告訴我,其中一半,墜入了龍谷。”元烨指尖無意識摩挲着冰冷的黑玉,“那一半靈魂,在龍群意志的耳濡目染下,徹底認同了‘龍’的身份。而龍……”他的聲音毫無起伏,”需要主人的認可與絕對的忠誠,否則,便會失去存在意義而消散。”
“正是如此。”女神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