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息》劇組。
葉遙抱着個保溫杯,溜達到王導身邊。
“導演,商量個事兒?接下來幾周的二四晚上,井宴、徐出羽,還有龍吟,我想‘借’走一會兒,你讓他們提前收工。”
聞聲,王導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把煙從嘴邊拿開,“哎喲,葉大師,您開口……按理說沒問題!就是……”他犯難地搓搓手,“這進度多耽擱一天,場地、人員、設備,那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啊……”
“導演,造成的損失從我片酬扣。”說話的是井宴。
幾乎是同一秒,徐出羽竟然也靠了過來:“從我這裡走賬更省事。制片和投資方那邊我也會說。”
空氣靜了一瞬。
井宴冷漠側頭看向徐出羽。
你湊什麼熱鬧?
徐出羽迎着他的目光,表情在說:“承讓。”
葉遙翻白眼,内心默默吐槽:這倆真是雄競上瘾。
王導瞅瞅這個,又敲敲那個,最終苦笑着對葉遙拱手:“得,大師您這面子,加上這二位爺的底氣,人您帶走!就是戲份……”
“您放心,保質保量。”井宴拍拍胸脯。
“絕不耽誤。”徐出羽微笑補充。
于是,一行人馬都在葉遙的雜貨店聚齊。
窗簾緊閉,隻在屋子中央點了盞造型古樸的油燈,地上的三個蒲團圍成等邊三角形。
“坐。”葉遙言簡意赅。
井宴沒有猶豫,率先坐下。徐出羽對龍吟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她先選,自己才在剩下的蒲團上落座。
“記得,前世的你們,跟現在會有很大差别。形象、性格、甚至連性取向……”葉遙若有所指,卻沒有說下去,“無論看到什麼,都保持絕對的中立和平靜,不要試圖去抵抗和否認。”
話畢,她的口中開始吟誦一種古老而低沉的音節,室内彌漫開奇異的甯靜感,時間滴答滴答地過去……
第一晚,三人什麼也沒看到。
第二晚,同樣的儀式,還是什麼都沒發生。當一切歸于寂靜,室内依舊隻有三人均勻的呼吸聲。井宴看向葉遙,目光帶着問詢。徐出羽則在看龍吟,帶着不易察覺的關切。
葉遙緩緩收勢:“龍吟,你單獨留一下。”
等那兩男人走了,她開門見山:“問題在你。”
龍吟微微低頭,她約摸也猜到了。
“我給井宴做過思想工作了。至于徐出羽,他本就在戲中。所以,隻有你的心,還沒準備好。”
龍吟默默聽她說下去。
葉遙提醒道:“想想,你之前夢見前世的時候,有過阻力嗎?當時是怎麼看下去的?”
見龍吟蹙眉思索,葉遙繼續問:“你如今覺得,愛是什麼呢?”
這句話……對龍吟來說,似曾相識。
曾幾何時,在夢裡,未來的她也問過現在的她,一模一樣的話。
她當初回答的是——
“我願意,用我的真心,毫無保留地再愛一次。”
此刻,當她心中默念這句話時,窗邊的風鈴無風自動,似乎接收到了她的振頻波動。
第三晚,依舊是雜貨店,蒲團,油燈。
葉遙的吟誦再次流淌,燭火的光芒前所未有的柔和明亮。
龍吟放空思緒,内心反複回溯着那句話,突然有一隻溫熱的手,輕輕地、無比堅定地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掌心。
掌心寬厚,指節分明,帶着令人安心的溫度。握得很溫柔,仿佛在告訴她:别怕,我在。
不過,那是誰的手?
她即将陷入催眠之時,朦朦胧胧地想——徐出羽?還是……井宴?
她閉着眼,竟然無法分辨。一瞬之間,她甚至覺得,他倆真的好像。
來不及深思,意識便徹底沉入由共業編織的深邃星海。
燈火連成一片氤氲的光暈,将圍坐的三人溫柔籠罩其中。
葉遙緩緩睜眼,嘴角勾起意味深長的弧度。
業鏡初啟,那光暈流轉,映照出的,将是甜蜜的救贖,還是更深沉的業火?
答案,已在路上。
……
紙門,将京都冬夜的寒峭擋在外面,卻擋不住内裡蒸騰的、混雜着昂貴熏香、汗液與欲望的濁熱。
此處不是尋常町屋,而是深藏于上京區某座豪奢别邸地下的秘窟——一方,專供貴胄們放縱隐秘癖好的銷金窟。
空氣仿佛被金粉與濁氣浸透,沉重得能壓彎燭火。數盞昏黃的琉璃燈,從描金繪彩的天花闆垂下,光芒被層層疊疊的煙霧和攢動的人影切割得支離破碎,勉強照亮中央一張張鋪着猩紅絨布的巨大賭台。骰子在黑檀木骰盅裡發出空洞而誘人的滾動,骨牌被推倒的脆響間或夾雜着壓抑的驚呼或懊喪的低吼,彙成一股令人窒息的、金錢與命運角力的嗡鳴,在這金玉其外的囚籠裡回蕩。
在最幽深的一隅,一個半封閉的隔間内。
幾案兩側,對坐着兩人。
上首的年輕貴族,淺蔥色吳服,外罩松鶴延年紋樣的墨黑羽織。他烏發一絲不苟地束在腦後,露出一張過分白皙、甚至略顯陰柔的面孔。瞳色偏淺,此刻半眯着,慵懶地掃視隔間外喧嚣的賭場。
他是權傾一時的藤原氏嫡支子弟,清顯。
他的對面,久我泠,則像一道投入這金碧輝煌中的冷硬陰影。
幾案上,一張紙箋,被泠那雙蒼白得近乎透明的手,緩緩推到清顯面前。
那紙箋本身,便是一件小小的藝術品。并非尋常奉書紙,而是用極細的金粉與搗碎的雲母片混合膠質,反複捶打浸染而成的“金雲母箋”。薄如蟬翼,卻堅韌異常。
箋上,隻用極細的墨筆,清晰地寫着兩個漢字:丁三。
清顯并未立刻去取,反而擡起眼,饒有興味地打量着對面始終低垂着頭的泠。那目光帶着審視,玩味,探究。
“泠君,”清顯的聲音帶着一種絲綢般滑膩的質感,“真是最後一次了?”
久我泠終于擡起了眼睫。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眸色是極深的墨黑,深不見底,卻又空洞得令人心悸。所有的光投射進去,仿佛都被瞬間吸走,隻留下無邊的沉寂與荒蕪。
“是。”仿佛惜字如金。
清顯的眼微微眯得更細了些,“哦?”
“因為怕了?”他意有所指,“近來,坊間關于泠君這份‘天賜之能’的傳言,可是越來越有趣了。聽說……有人送了‘禮物’給你?幾隻死掉的烏鴉?還是……畫着斷手圖案的紙條?”
清顯聲音輕柔,吐出的字眼卻帶着森森寒意,像冰冷的蛇信舔過皮膚。
他說的是事實。那些冰冷的死鳥,塞入門縫的血色圖畫,甚至潑灑在小徑上的粘稠污物……都是暗處的窺視與警告,如同跗骨之蛆。
久我泠那點借助通靈預知賭局結果換取錢财的秘密,在藤原家這樣的頂級貴族圈中,根本不是隐秘。巨大的利益面前,總有人铤而走險。
礙于久我家那點搖搖欲墜的貴族名頭,以及清顯這層暫時的庇護,還沒有人敢直接取泠的性命,但恫吓和騷擾從未停止。
聞言,泠隻是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
“呵……”藤原看着他的反應,伸手拈起了那張紙箋。
“那就……最後一次。”他将紙箋随意攏入寬大的袖中,動作優雅從容。“希望泠君,得償所願。”清顯離去之前,這句話意味深長。
得償所願?
泠在心底咀嚼着這個字眼,舌尖嘗到的隻有一片苦澀的灰燼。
他不再需要這些錢。并非畏懼暗處的窺伺與威脅,而是心早已枯死。
他的靈魂寄居在久我泠這副軀殼裡,生來似乎就在尋找一個人。一個,他甚至不知究竟是何人的人。
他生來就帶着這份沉重的預感,像一個在茫茫大霧中踽踽獨行的旅人,心中有一個模糊卻無比強烈的坐标——他終将與那個人重逢。他的靈魂,隻為那一刻而悸動,隻為那一刻而存在。
然而,這份預感帶來的,并非甜蜜的期待,而是無盡的折磨與矛盾。通靈能力帶給他的,是巨大的不祥。
他和他要尋找的靈魂,前世的每一次相遇,都伴随着巨大的不幸。那些潮水般的感受如同詛咒,使他無法下定決心去主動尋找。
于是,他選擇了被動等待。等着,對方的出現。
在這京都的浮華與頹敗中,他放逐自己。
可是等待本身,就是一種淩遲。
最近,他越來越覺得,自己等不到了。于是,活着就成了最沉重的負擔。
就在這時,隔間外傳來一陣巨大的喧嘩,夾雜着難以置信的驚呼和狂喜的呐喊——骰盅開啟,塵埃落定。清顯袖中的那張“丁三”,再次為他帶來了令人眼紅的巨大财富。
金箔仿佛在喧嚣中飛舞,映照着貪婪與狂喜的面孔。
泠單薄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
案上,伽羅香的最後一絲清苦,終被賭場的濁氣徹底吞沒。
久我。
京都公卿清華家之一,桐竹鳳凰紋的家徽,也曾高懸于朱門之上。然而,再繁茂的櫻樹,也終有零落成泥的枝桠。
泠,便是那被風吹落、滾入塵埃的一瓣。他的出生,是父親酒後失儀的結果,對象是府中一位身份低微的侍女。
泠的母親,那侍女,身上居然流淌着安倍晴明早已式微、淪為禁忌的土禦門家血脈。
自童年開始,泠的記憶,便是空曠得令人心慌的巨大宅邸回廊,是仆役們帶着憐憫又疏離的目光,還有父親——那位高高在上的久我家當代家主,偶爾投來的、如同審視一件瑕疵器物般的冰冷一瞥。
至于母親,泠的回憶很少。因為她死得太早。
記憶裡,母親從未有過清晰的面容,看上去是一隻“黑色的人偶”。
是的,黑色。不是衣物顔色的黑,而是從她身體内部、從靈魂深處彌漫出來的、純粹的、濃得化不開的黑。
母親死的時候,頭微微仰着,“小泠……”
“你看……”母親的聲音帶着夢呓般的喜悅,枯瘦的手指極其艱難地擡起,指向那片虛空,“有金色的蝴蝶……好多……金色的蝴蝶……在迎接我呢……”
泠順着她的手看去,卻什麼也沒看見。
但他相信,母親一定看到了金色的蝴蝶。
于是,年幼的泠,用力地點了點頭。母親看見了漫天飛舞的金色蝴蝶,那一定是極其美麗、極其溫暖的景象吧。盡管他眼前隻有一片灰暗的破敗。
他不僅繼承了母親那點被視為不祥的晴明血脈所帶來的通靈能力,他還有一個更為孤獨的秘密——泠分不清人臉。
簡單講,臉盲。
在他眼中,世間所有人的面容,都如同籠罩在一層流動的、半透明的薄紗之後。五官輪廓模糊不清,表情更是無從捉摸。微笑、哭泣、憤怒、恐懼……這些人類最基礎的情緒表達,在泠的視覺裡,隻剩下模糊的肌肉牽動和光影變化。如同隔岸觀火,冰冷而疏離。
他無法通過面容認識别人。
然而,興許是作為補償,他能看見每個肉身包裹的靈魂光芒。
他認人,如同在黑暗中辨認一盞盞行走的燈籠,每一盞燈籠的顔色、亮度、波動方式。這種感知方式,将世界剝離了所有溫情脈脈的表象,赤裸裸地展露出靈魂的本質。他看到的,是欲望的赤裸,是虛僞的紋理,是痛苦的根源,是麻木的灰燼。那些在觥籌交錯間綻放的虛假笑容,在他眼中,不過是靈魂光芒扭曲的醜陋波動;那些深情款款的誓言,伴随着的可能是貪婪污濁的金光閃爍。人世間的一切溫情與僞裝,在他獨特的視覺下,顯得如此蒼白可笑,如此……令人作嘔。
他無法體會常人所謂“美麗的面孔”帶來的愉悅,更無法因“熟悉的面容”而感到安心。
赢家,是血色的貪婪;輸家,是滴落粘液的灰綠;侍女的靈魂多半是微弱疲憊的鵝黃,偶爾閃過一絲麻木或畏懼的灰白。
剛剛離去的藤原清顯,他那華美的衣袍下,包裹的是深沉粘稠的紫黑。如同最上等的葡萄美酒,卻散發着陳腐的甜膩和深不見底的欲望。
至于他自己?
泠沒有任何色彩。他生無可戀,心如死灰。
是以——生有何歡?死亦何懼!
在這冰冷而赤裸的世界裡,活着本身,就是一種無休止的、令人窒息的折磨。他尋找的那個人,是他靈魂唯一的坐标,卻也伴随着毀滅的詛咒。
找不到,是淩遲般的等待;找到了,或許是更徹底的毀滅。無論哪種,都指向同一個終點。
虛無罷了。
泠推開那扇沉重的紙門,踏入京都冬夜凜冽的空氣中。冷風瞬間灌入肺腑,帶着雪前特有的潮濕寒意,卻奇異地讓他感到一絲近乎自虐的清醒。
他朝着祇園深處燈火最為迷離的方向走去。空氣彌散着與剛剛賭場截然不同、充斥着上等脂粉、熏香、清酒,以及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着欲望與逢場作戲的暧昧味道。
泠熟門熟路地拐進一條小巷,在“露草亭”三字的屋舍前停下。暖簾後隐隐有三味線流淌而出,帶着刻意營造的纏綿悱恻。
一位身着素雅小紋吳服、帶着淺鵝黃光暈的年輕“秃”(侍童),立刻躬身相迎。
“泠大人,您來了。”
泠徑直走向裡間的賬房。書案後坐着一位中年男子。在泠的視界中,這位樓主周身籠罩着一層油滑而堅韌的銅綠,如同常年把玩的器物表面那層包漿。
“樓主。”
樓主聞聲擡頭,“哎呀,是泠大人!快請坐!”
泠從懷中取出一卷畫軸,無聲地放在書案上。
樓主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解開系繩,小心翼翼地展開畫軸。随着畫卷的鋪陳,一股灼熱的欲望氣息瞬間彌漫開來。
畫卷之上,極盡放蕩赤裸之能事:交纏的肢體如同藤蔓般扭曲盤繞,肌膚的紋理、汗水的光澤、情動時繃緊的肌肉線條,都被描繪得纖毫畢現。
樓主賣給貴客的春畫,皆出自泠之手。哪怕他的筆下,人物無一例外面容模糊,但那份模糊反而增添了奇異的官能刺激。正是因為沒有臉,才更讓看客方便代入。
畫中愛欲交纏的,都是男子,與男子。
樓主贊許不已,從抽屜裡取出一個沉甸甸的小布袋,推到泠的面前。
泠看也沒看那袋金子,隻是完成了一項冰冷的交易。
“多謝。”泠将金袋随意納入懷中。
“泠大人,”樓主收好畫卷,臉上笑容更盛,“蘭那邊……還是老地方等您。”
在秃的引導下,泠穿過曲折的回廊。兩側的座敷裡傳來嬉笑、吟唱、酒杯碰撞的聲音,各種靈魂光暈——躁動的赤金、虛浮的粉紅、谄媚的橘黃,一一透過紙門的縫隙影影綽綽地投射出來,交織成一幅浮世欲望的抽象畫卷。
泠目不斜視,如同行走在一條隔絕于世的幽徑。
秃引他來到位于露草亭最深處,一方小小的枯山水庭院。推開紙門,一股清冽悠遠、與周遭浮華截然不同的香氣,如同山澗清泉般瞬間洗滌了泠的感官。
蘭草香。
“蘭哥哥還在沐浴,請泠大人稍候。”秃恭敬地施以一禮,無聲無息地退下。
泠在榻榻米上坐下來。
房間内陳設雅緻,一塵不染。角落的瓷瓶中插着幾支姿态優雅的素心蘭,矮幾上已備好清酒和幾碟精緻的和果子。
在泠見過的所有人當中,蘭是第一個,除了靈魂色彩之外,還讓他感受到“氣息”的人。
蘭的靈魂,包裹在一層青瓷色的光暈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