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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52:溺死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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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青瓷色,泠還能聞到蘭靈魂深處的味道。

那清冽悠遠的蘭草香氣,比任何清晰的面容都更加深刻。

泠給自己斟了一杯清酒。

看着蘭花,一段并不久遠的記憶,悄然浮現在泠死寂的心湖之上。

那還是他第一次踏入露草亭的時候。

他選擇了一個角落沉默地飲酒,像一個格格不入的幽靈,獨自沉浮在祇園的燈紅酒綠之中。

就在他準備離開、結束這場徒勞的自我放逐時。一個年幼的秃,捧着一方細長的桐木畫匣,恭敬地跪在了他的面前。

“大人,這是蘭哥哥托我轉交給您的。”秃的聲音很小。

蘭?

泠有些意外。他聽說過蘭——祇園最高不可攀的花魁,輕易不見客。

他接過畫匣,入手微沉。秃并未離開,而是又遞上了一張裁剪整齊、質地極佳的白檀紙和一支細筆。

“蘭哥哥說,若大人有興緻,可在此紙上留下對畫作的評語。”秃補充道,鵝黃的光暈浮動着一絲好奇,“許多貴客都曾收到此畫,也留了評語,但……”

秃沒再說下去,但意味很明顯——蘭将那些人通通拒之門外。

秃退下後,泠打開了畫匣。

裡面,并非想象之中的豔麗浮世繪,而是一幅極其素雅的水墨蘭草圖。

畫紙是上等的唐紙,紋理細膩。畫面構圖簡潔:幾片細長柔韌的蘭葉,姿态舒展而孤高。用墨極其精妙,濃淡幹濕變化間,蘭葉的勁挺與花朵的嬌嫩躍然紙上。

整幅畫,大片的留白營造出空谷幽蘭般的孤寂與清雅。

泠靜靜地看了很久。這幅畫,與他靈魂深處那死寂的灰白,以及這祇園的浮華,都形成了一種強烈的反差。

他拿起筆,看着那張白檀紙。秃剛才暗示過:此刻他若寫上“但求一見”之類的傾慕之詞,大概也會石沉大海。

他思索之間,一個莫名的念頭升起。在這個無人在意的角落,他吹熄了矮幾上以及附近牆壁上所有的燭火。

瞬間,喧嚣的座敷角落陷入了一片純粹的黑暗。隻有窗外透進來的、祇園街道上模糊的燈火餘光,勉強勾勒出物體的輪廓。

就在這片黑暗中,畫紙的右下角,那片留白處,一點極其微弱的幽綠色熒光,如同夏夜裡的螢火蟲,悄然亮起。

“空谷幽蘭無人自芳”

泠輕輕摩挲着那處留白。

原來如此。

所謂的“評語”,根本不是由人随意發揮,而是需要來者在黑暗中“看見”。

原來,真的會有人,這麼想被另外一個人看見麼?

久違的、近乎解謎般的奇異感覺,在他死寂的心湖中激起了一絲微瀾。

他拿起筆,在黑暗中憑着感覺,毫不猶豫地寫下了回應。因為無法清晰視物,隻能依靠記憶和直覺,讓筆尖在黑暗中遊走。

泠寫的,是“暗夜螢火照影孤光”

……

回憶的畫面自眼前消散,泠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那瓶真實的素心蘭上,清幽的香氣萦繞鼻端。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蘭。

收到那幅畫、并留下評語的客人很多。華麗的辭藻,露骨的傾慕,甚至……不乏權勢的許諾。

但蘭說過,隻有兩個人,看懂了那畫中真正的‘幽蘭’。

泠是第二個人。在他之前的,是近衛家的當主,五攝家之首,藤原氏嫡流中的嫡流,真正的公卿頂點。

“蘭并非貪戀權貴之人……”那時,蘭淺酌一口,話語如同蘭香般飄渺,“權柄如浮雲,終有消散時。蘭所珍視的,是那份能在黑暗中看見‘孤光’的靈犀,是那份……能在喧嚣浮華中,依然保有‘照影’之清醒的心性。”

泠自回憶中抽離,端起酒杯,将杯中殘餘的清酒一飲而盡。

窗外,枯山水庭院的白沙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紙門被無聲地滑開。

混合着清新水汽與蘭草幽香的氣息,如同初春解凍的溪流,瞬間湧入室内。沐浴過後的蘭,走了進來。

他天然流淌出一種超越性别的、青竹臨風般的妩媚。月白色的單衣松垮地系着,烏黑的長發并未完全擦幹,一支簡素的青玉簪斜斜挽起部分發絲,餘下的如墨色瀑布般披散在肩背。

蘭的目光,輕輕落在了泠的身上。

在蘭眼中,久我泠,是這浮華祇園中一道驚心動魄的異色。

他看到了那低垂的眼睫下,緩緩擡起的一雙眼睛——丹鳳。

那是一雙形狀極美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孤絕又缱绻。眼型狹長,内眼角深邃,外眼角鋒利地掃入鬓角,本該是顧盼神飛、傾倒衆生的模樣。然而那眸子,總是盛滿揮之不去的倦怠與深入骨髓的清冷。他的鼻梁挺直,唇色極淡,唇形卻異常優美。

“泠大人,久等了。”蘭的聲音比平日更添幾分磁性,他步履輕盈地走到矮幾前,在泠的對面跪坐下來。

那青瓷色的光暈随着他的靠近,如溫柔的潮汐般向泠湧來。

蘭提起溫在熱水中的酒壺,微微傾身,為泠重新斟滿。這個俯身的動作,使得他松垮的領口微微敞開,露出一小片細膩的肌膚和精緻的鎖骨線條。蘭專注地看着泠,斟酒的動作刻意放得極慢,指尖在收回時,若有似無地輕輕擦過泠的手背。

冰涼與溫熱的觸感瞬間交錯。

“露草亭的酒,是特制的。”蘭的聲音帶着慵懶笑意,“用的是祇園後山最清的泉水,佐以一點特殊的……溫香。”

他意有所指,“隻是……泠大人似乎從未醉過?”語氣裡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和淡淡的落寞。

那酒,泠知道。或者說,整個祇園的風月場都知道。所謂的“溫香”,是妓樓秘不外傳的、效力溫和卻持久的□□物,融入清酒之中,無色無味,隻為助興,也為了确保恩客盡興而歸。

泠端起那杯被斟滿的酒。

溫香?

那冰涼的液體滑過舌尖時,瞬間激起了深埋于靈魂淤泥的一個殘破碎片。

塞外苦寒,簡陋的軍帳内,炭火噼啪作響,卻驅不散刺骨的寒意。

他不再是久我泠,而是身披玄鐵重甲的少年将軍。

“卿卿……”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你可知……行軍途中,我隻有将自己灌醉後……才敢……才敢放肆地想你……”

隻有在那被酒精麻痹了理智的朦胧混沌之中,他可以放縱自己的目光貪婪地描繪她,可以放縱自己訴說那些清醒時絕不敢吐露的、滾燙到足以灼傷心肺的思念。

想她,是一種無時無刻不在啃噬靈魂的鈍痛。清醒時不敢想,醉後想了更痛。

記憶的碎片如同淬毒的冰錐,瞬間刺穿了泠的心髒。

無論輪回多少次,無論他變成誰——京都破落的貴族庶子,或是塞外浴血的少年将軍。

他的靈魂深處,早已被那個身影烙下了永恒的印記。那份渴望,那份追尋,那份注定無望的愛戀,早已超越了肉體凡胎的欲望本能,成為了他存在的核心,也成為了他痛苦的根源。

難怪呢,他從來不會醉。

泠的嘴角升起一抹自嘲。

蘭敏銳地捕捉到了泠瞬間的僵硬和痛苦。那痛苦壓得蘭心中旖旎的試探和落寞都為之一窒。

但他并未退縮。反而點燃了更幽深、更執拗的渴望。

他再次傾身,伸出纖長的手指,帶着小心翼翼的試探,輕輕撫上泠緊握着酒杯的手背。

“泠大人……”蘭的聲音像情人間的呢喃,他微微側頭,将那段白皙優美的頸項毫無保留地展露在泠的視線裡。喉結随着吞咽的動作輕輕滑動,散發出無聲的邀請。“這酒……很冷嗎?還是……蘭不夠暖?”

幽蘭之間燭光搖曳,将兩人的身影投射在素雅的紙門上,糾纏又分離。蘭如同月下盛放的妖異幽蘭,将所有的妩媚、清雅、孤高與渴求都凝聚在這一刻的靠近中。

泠沒有動。任由蘭微涼的指尖觸碰着自己同樣冰冷的手背。他能清晰地“看”到蘭靈魂光暈中那份灼熱的、帶着粉金色光點的渴求,如同藤蔓般纏繞着那純淨的青瓷色,試圖向他灰白的領域蔓延。那粉金色的渴求,熱烈而卑微,帶着飛蛾撲火般的絕望。

啊。蘭。

泠在心中無聲地歎息。

我看清了,你眼中的渴求。

就像看清,池中溺死的月亮。

我們都在渴求着無法回應的光。這是……宿命的嘲弄嗎?

他沒有抽回手,也沒有回應蘭的觸碰。

蘭指尖的溫度,在泠長久的沉默中,一點點涼了下去。

而那瓶靜靜伫立在角落的素心蘭,連同它飽滿待放的花苞,脫離了纖細卻堅韌的莖幹,無聲墜落。

然後,不偏不倚。

“噗”地一聲輕響,墜入酒杯中。

那純潔的素白,貪婪地吸吮着杯中催情的液體,飽滿的花苞緊緊貼着冰冷的瓷壁,像一顆被強行按入欲望之海、最終溺斃的純潔心髒。

泠微微一動。

他看到了,那溺死的花。

也看到了,溺死的月亮。

泠離開露草亭,重新踏入京都冬夜的凜冽。

腳下的路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澤,就在這一刻,一種奇異的、令人眩暈的錯位感攫住了他。

唐詩道:天街月色涼如水……

眼前筆直的坊道,那隐約可見的、模仿宮阙式樣的高大屋脊輪廓,那空氣中彌漫的、屬于古老都城特有的沉靜與秩序感……這一切,都與他腦海中剛剛翻湧而上的、那片血色軍帳外的風沙記憶産生了詭異的共鳴。

長安。

這個名字如同沉鐘,在他心中撞響。

京都,平安京,這座被譽為“小長安”的古都,其格局本就是當年遣唐使歸來後,對盛唐長安的頂禮膜拜與精心仿造。朱雀大路如同長安的朱雀大街,羅城門對應着明德門,棋盤般的條坊制,宮城坐北朝南的威嚴……此刻,行走在這縮小版的長安遺影中,那些遙遠而破碎的前塵碎片,如同掙脫了封印的幽靈,與現實重疊交融。

他像一個迷失在兩個時空夾縫中的幽靈,腳下的土地熟悉又陌生,承載着此刻的軀殼,卻無法安放那顆承載着千年輪回記憶的靈魂。

他仿佛看見,自己正策馬走在長安寬闊的朱雀大街上;他仿佛聽見,風中傳來的是市井的喧嚣和胡商的駝鈴;他仿佛聞到,空氣中彌散開來西域香料的味道……記憶的邊界模糊不清,前世長安的雄渾與今生平安京的精緻仿影,在他眼前交織、扭曲、旋轉。

泠扶住冰冷的牆壁,劇烈喘息。風灌入領口,帶來一絲清醒。

然而,他也從此刻敏銳地察覺到,有什麼東西,變得再也不同。

蘭身上的蘭草香……似乎淡了。

這個認知如同冰水滴落心間,帶着意料之中的涼意。自從他看清蘭眼中的渴求,那幽蘭氣息便失了其神,徒留其形。

然而,泠依舊常去露草亭。

這成為他矛盾的習慣。嵯峨野的别院太過空曠寒冷,幾乎将他吞噬。而露草亭,至少那裡有人聲。有虛假的熱鬧,有刻意營造的暖意,有觥籌交錯的聲響,有□□沉淪時發出的、能短暫掩蓋靈魂空洞的呻吟。

如同溺水者抓住的一根浮木,能讓他暫時逃離嵯峨野那徹骨的、被詛咒的孤寂。

他依舊坐在熟悉的角落,點最貴的酒,卻很少喝。旁邊座敷的紙門并未關嚴,幾個喝得半醉的商人高談闊論的聲音飄了進來,夾雜着遊女嬌媚的勸酒聲。

“……要說這祇園,還是蘭君最妙!那風姿,啧啧……”一個粗嘎的聲音帶着醉意。

“可不是!不過就算有錢,都不一定見得着啊!”另一個聲音附和着,帶着市儈的羨慕。

“诶,你們說,那個常來的……久我家的泠大人?”一個稍微清醒點的聲音壓低了,帶着八卦的意味,“聽說也是個怪人,傳言蘭君對他可青眼有加,可他……啧啧,清心寡欲像個和尚!那麼多酒下肚,半點反應都沒有!你們說……是不是那方面……”猥瑣的笑聲響起。

“噓!小聲點!人家好歹是公卿家的……雖然是庶出……”有人提醒道。

“那又如何?還不是跟我們一樣來這找樂子?看他那單薄樣,臉色白得跟鬼似的,怕是身子骨早被掏空了,有心無力吧?哈哈哈!”肆無忌憚的哄笑聲穿透紙門。

泠靜靜聽着,他早已習慣了被審視,被議論。久我家的姓氏是光環,也是枷鎖。而他這個庶子,連同他那點來自母系的不祥通靈能力,不過是家族門楣上一點礙眼的污漬,是茶餘飯後供人咀嚼的談資。

有時,他會拿出随身攜帶的畫闆和顔料,垂下眼睑,開始勾勒。線條依舊精準而冰冷,描繪□□交纏的官能畫面——已經分不清,這究竟是他換取金錢的生計,還是為了宣洩内心扭曲荒蕪感的一種方式。他筆下的人物,靈魂光暈依舊是空洞的暗紅,在濃烈的□□歡愉表象下,是靈魂赤裸裸的疏離與絕望。

他就這樣,在浮世繪的放蕩表象下,一筆一筆描繪着自己内心的深淵。

一個單薄孤絕的身影,在喧嚣的妓樓角落,安靜地畫着春畫。

畫紙上的朱砂,點在交纏肢體情動的高峰處,紅得刺目。泠的筆尖微微一頓。

日複一日的麻痹中,偶爾也會有一些更久遠的碎片,如同沉船遺骸般,浮上泠死寂的心湖表面。關于,那個幾乎被他刻意遺忘的——未婚妻。

雪野姬。

花山院家的嫡女,與泠是指腹為婚。

幼時起,雪野便如同一個定期造訪的、安靜的影子。她總是穿着時令最時興的、符合公卿貴女身份的華美小袖,在侍女或乳母的陪伴下,出現在泠的面前。她會帶來應季的點心:春天是櫻餅,夏天是水羊羹,秋天是栗子蒸糕,冬天是熱騰騰的年糕紅豆湯。包裝總是精緻,盛在上好的漆盒裡。

可是,泠對雪野姬的印象,僅僅是靈魂視界中,一團溫和而規矩的薄柿色光暈。

她說話輕聲細語,舉止合乎禮儀,像一個被精心教導的人偶。她會安靜地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看他臨摹字帖,或者擺弄院子裡撿來的石頭。她試圖與他說話,話題無非是“今日天氣真好”,“這字寫得真漂亮”之類。泠的回應,通常是沉默,或者極其簡短的一兩個字。

随着年齡增長,雪野出落得愈發亭亭玉立(至少在旁人眼中如此),那份婚約帶來的壓力與少女懵懂的情愫也悄然滋生。她看向泠的目光中,開始摻雜進一絲羞澀的珊瑚粉和期待的淺金。

終于,在那個她鼓起勇氣,試圖詢問他是否喜歡她新做熏香的春日午後,泠長久以來壓抑的反感,如同決堤的洪水,沖垮了他最後一絲維持表面禮儀的耐心。

他沒有看她模糊的臉,隻是盯着庭院中一株剛剛抽出嫩芽的櫻花樹,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雪野姬,不必再費心了。”

“我不喜歡你。”

仿佛,這還不夠徹底。泠幾乎是脫口而出,又補充了一句。

“事實上,我不喜歡女人。”

他需要一個徹底而決絕的屏障,一個能讓雪野死心、也能徹底封閉自己的借口。

庭院裡靜得可怕,隻有櫻花飛落的簌簌聲。

雪野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裡。

“我明白了,泠。”

她将手中的食盒輕輕放在廊下的地闆上,然後,她對着泠,深深地、極其标準地行了一個禮。

當她直起身時,周身那薄柿色的靈魂光暈,雖然黯淡了許多,卻奇異地重新凝聚起來,轉化為一種澄澈的、近乎透明的薄紅梅色。

“願泠……得遇心之所向。”她留下這句話,便轉身離開。

泠的筆尖在畫紙上留下一個冰冷的句點。妓樓角落的喧嚣将他從短暫的回憶中拉回。

關于雪野姬的後來,他知之甚少,也無意打聽。隻隐約聽說,在短暫的沉寂後,這位花山院家的嫡女平靜地接受了現實,并很快在家族的安排下,遠嫁陸奧,成為當地一位頗有聲望豪族的正室。

她的坦然與大度,帶着凄清而決絕的美。

臨行前,她托人退還泠的所有物品,隻留下一句雲淡風輕的話:

“流水葬舊約,各生歡喜時。”

泠在此刻,放下筆,看着畫紙上那幅散發着虛無暗紅色靈魂光暈的春宮圖。爾後端起那杯早已冰冷的酒,一飲而盡。

他像一幅被遺忘在繁華角落、描繪着放蕩與空虛的浮世繪本身。

單薄,孤絕,與這喧鬧的塵世格格不入,卻又無處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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