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遇到了大人,蘭才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确認了自己的存在!明白了,自己喜愛清冽的蘭草而非甜膩的脂粉;知道了,自己适合素雅而非豔麗的衣飾;也懂得欣賞書畫的意境而非浮名……甚至,蘭開始明白,自己究竟想成為什麼樣的人——不是别人眼中的玩物,而是一個……能被泠君您這樣注視着、理解着的……獨一無二的蘭!”
這番表白,情真意切,熾熱如火。
然而,面對如此熱烈直白的傾訴,泠的反應卻并非感動,而是……更加清晰、更加冰冷的自嘲。
蘭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像一面鏡子,狠狠照向他自己的魂靈深處。
“确認了自己的存在?”
多麼熟悉的邏輯,多麼相似的軌迹。
啊。蘭。
你可知,我又是因誰,而确認了自己的存在?
泠的嘴角,在流螢幽綠的光線下,極其緩慢地、扭曲地向上牽起。
嵯峨野别院的夏夜,悶熱得如同浸透了油的棉絮,沉沉地壓在泠的胸口。他躺在榻榻米上,汗水沿着蒼白的額角滑落,浸入鬓角烏黑的發絲。祇園的喧嚣、蘭那妖冶玉體帶來的微顫、靈魂深處的灼痛追尋……所有感官的殘渣都在悶熱中發酵,将他拖向意識混沌的邊緣。
這一次,夢境中出現的,不再是清晰的面容。
一片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黑暗。
純粹的、厚重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線的黑暗。
如同宇宙誕生之前的混沌,又似吞噬萬物的歸墟。
就在這絕對的虛無中心,一點光芒,驟然亮起。
那不是清顯紫黑色的欲望深淵,不是蘭青磁色的空靈澄澈,亦非雪野姬薄柿色的溫和平庸。那是一種……泠從未在任何靈魂上見過的、極其詭異的色彩。
凝金。
仿佛是世間最純粹、最輝煌的黃金被瞬間熔化,又在凝固的刹那被強行定格。它擁有黃金的尊貴與璀璨,卻失去了所有的流動性與溫度。光芒是凝固的、沉重的,如同億萬顆細小的金砂被無形的力量強行壓縮、凝結成一塊巨大而冰冷的固體。它懸浮在黑暗中,散發着一種令人窒息的輝煌與沉重感。
這光芒,是輝煌的囚籠,内核卻是永遠無法被填滿的虛空黑洞。
可是,對于泠來說,那光芒卻散發出緻命的吸引力。
一種源自靈魂最本源的、跨越了無數輪回的劇痛與狂喜,再次席卷了他。
是她,真的是她。
“咳……”泠劇烈地咳嗽起來,心髒幾乎要破膛而出。
他大口喘息着,夢中的景象卻無比清晰地烙印在腦海中——那凝固輝煌,又内藏貪婪虛空的凝金光芒,那緻命吸引與沉重壓迫并存的感覺,那靈魂被灼燒撕裂般的痛楚……
大洋彼岸,紫禁深宮……
清顯的警告再次刺入他的意識:九天之上?鏡花水月?
可,那又如何?!
他的存在,他的痛苦,他的追尋,他靈魂深處那一片永恒的灰白荒蕪……所有一切,都早已與那個散發着凝金光芒的靈魂捆綁在了一起!
跨越生死,無法停止!
絕不能停止!
泠掙紮着坐起身,抹去額頭的冷汗,那雙丹鳳眼中蒸騰的不再是迷茫與自嘲,而是一種近乎瘋狂的、孤注一擲的偏執。
一個冰冷、精密的計劃,瞬間成型。他需要身份,需要一場“放逐”——一個,能讓他名正言順、漂洋過海前往大清的身份;而且,那身份還必須讓京都的貴族圈樂見其成。
契機,需要一場足夠震撼、足夠引起上層恐慌、又能與他那“通靈”能力扯上關系的“災禍”。
《青岚帖》。
傳說中,那是近衛家秘藏的、唐人張旭的狂草真迹,是風雅之巅的象征,隻在最頂級的雅集上方得一見。
時機,就在雅集的前三天。
月光清冷,泠如同一縷沒有重量的幽魂,悄然來到近衛家那氣派森嚴的府邸外。他的目标,不是守衛森嚴的秘庫,而是庭院角落的一間老仆居所。
窗棂半啟,一張用特制藥水書寫、遇風則緩慢顯形的素箋,悄然飄入屋内。
箋上字迹,将在黎明時分悄然顯現:
“雅集未啟,青岚蒙塵。非火非盜,靈光自晦。三日後辰時,東閣秘匣啟,墨香染蠹痕。——通幽客”
老仆的驚恐尖叫如期而至。消息層層上報,最終落在近衛參議的案頭。起初是嗤笑——“通幽客”?裝神弄鬼!
然而,“青岚帖”、“東閣秘匣”、“三日後辰時”……這些精準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細節,字字敲打在他最隐秘的神經上。甯可信其有!近衛屏退左右,于雅集前一日,親手開啟東閣那個供奉《青岚帖》的紫檀秘匣。
“哐當!”近衛手中的玉質畫撥失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預言……應驗了!通幽客……窺探了禦藏!
是鬼神……盯上了他的傳家寶?!
這消息如同瘟疫,一夜之間席卷了京都最頂層的公卿圈子。恐慌取代了風雅,人人自危。誰家沒有幾件秘藏的禦物?下一個被“通幽客”盯上的,又會是誰?
風暴的中心,藤原清顯,如同嗅到血腥的鶴,姿态優雅地翩然而至。他輕搖着繪有枯山水的折扇,語氣帶着恰到好處的憂慮與洞悉:
“諸位大人,事已至此,清顯不得不言。久我家那位庶子……諸位可知?”他目光掃過衆人,“自幼通靈能力被視作不祥,近日,其言行愈發詭谲。常于無人處喃喃‘通幽’、‘異域之光’,且……”
他刻意停頓,捕捉到衆人殷切的期盼,才繼續道:“……其對清國宮闱秘事,似有……病态之執念。”
“通幽客”。
“久我泠”。
瞬間,在衆人心中畫上了血淋淋的等号!那個不祥的、擁有窺秘之能的怪物!是他!
“此子異能已近妖邪,留于京都,恐為神明所忌,禍及禦所與諸公府藏!”清顯的聲音帶着不容置疑的決斷,“然其能通幽,若貿然處置,恐激鬼神之怒。為今之計……”
清顯合上折扇,發出清脆一響,如同判決落槌,“唯有将其‘禮送’出扶桑、遠離京畿!流放至清國,此乃……‘驅邪保泰’之上策!”
驅邪保泰!
這幾個字,恐慌的公卿們仿佛抓住了浮木。
對!送走他!送到那大洋彼岸的清國去!讓他的“不祥”與“異能”,去攪擾那異國的帝王宮苑吧!
清顯的唇角,在衆人如釋重負的目光中,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冰冷的弧度。
露草亭深處,幽蘭之間的門被無聲推開。
泠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那雙深不見底的丹鳳眼中,以往燃燒的妖異火焰已被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決絕所取代——那是計劃塵埃落定後的虛無,也是即将啟程前最後的停留。
他來了。沒有提前告知,也不需要告知。蘭,如同栖息在這片幽暗中的精魅,永遠能感知到泠的氣息。
矮幾上,一壺上好的“梵鐘”清酒,正散發出清冽醇厚的香氣。蘭已端坐等候,他今夜并未穿那件标志性的月白單衣,而是換了件稍顯莊重的深绀色吳服。領口嚴整,長發用一根簡單的白玉簪松松挽起,隻在頸後垂下幾縷。
“大人……”蘭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他斟酒的動作依舊行雲流水,指尖卻微微發涼,“今日……似乎格外悶熱。”
酒過三巡,沉默在兩人之間堆積,越來越沉重。蘭為他添酒的手,開始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泠周身的氛圍,像無形的冰牆,将他隔絕在外。這不是疲憊,不是麻木,而是……一種徹底的告别姿态。
終于,在泠放下第三杯酒的空杯時,蘭再也無法忍受這無聲的淩遲。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拿酒壺,而是死死攥住了泠的袖口!
“泠大人!”蘭的聲音驟然拔高,帶着破音的顫抖,“您……您要去哪裡?!”
那雙慣常含情的眸子,此刻盛滿了被抛棄的恐懼和即将噴湧而出的淚水,死死鎖住泠那張蒼白而漠然的臉。
“告訴蘭!您要去哪裡?!多久回來?還是……再也不回來了?!”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心口撕扯出來,帶着血淋淋的痛楚。
他果然察覺了。
蘭的體溫透過薄薄的夏布傳來,帶着絕望的熱度。泠沒有掙脫,也沒有回答。
這無聲的默認,比任何言辭都更具殺傷力。
“果然……”蘭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起來,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嘯,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防線。
“為什麼!為什麼連一句告别……都不肯給蘭?”他泣不成聲,“您說過,在露草亭的時光,是您唯一能喘息的地方!都是假的嗎?都是蘭……一廂情願的妄想嗎?!”
蘭靈魂的青磁色光暈被洶湧的淚水沖刷,顯露出一種破碎的、瀕臨潰散的慘淡光澤,仿佛随時都會熄滅。
泠依舊沉默。他擡起另一隻手,掌心冰涼,觸碰到蘭滾燙的肌膚時,蘭猛地一顫。
蘭猛地擡起頭,“大人……”冰涼而柔軟的唇瓣,狠狠地印在泠的唇上!那不是親吻,更像是撕咬和絕望的标記。他的雙手也同時攀上泠的脖頸,身體緊緊地貼上去,隔着兩層薄薄的夏布,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劇烈的心跳和滾燙的體溫。
“别走……”破碎的呓語從交纏的唇齒間溢出,帶着毀滅性的熱情,“看看蘭……看看蘭啊!”
“這裡……這裡想要您……”蘭牽引着泠的手,覆蓋在了那驚人熱度的所在。
蘭發出一聲長長的、滿足又痛苦的歎息,身體劇烈地一顫,如同瀕死的天鵝仰起了優美的頸項。他閉上眼,長長的睫毛上還挂着淚珠,臉上卻浮現出一種混合着極緻痛苦與極緻歡愉的、近乎癫狂的迷醉。他不再引導,隻是用身體緊緊貼合着泠,仿佛要将自己揉進對方的骨血裡,将自己的靈魂烙印在對方的掌心。
泠的手,停駐在那裡。他的指尖,在最初的僵硬之後,仿佛被那灼熱的生命力喚醒,開始有了自己的意志。隔着那層濕透的絲帛,他的指腹,帶着一種近乎殘忍的冷靜和一種無法言喻的悲憫,輕輕地、試探性地、壓了下去。
“唔——!”蘭的脖頸如同被強弓射出的箭矢,猛地向上彈起,又重重落下。
靈魂的青磁色光暈在這一刻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那光芒不再是破碎的,而是凝聚成一種熾烈燃燒的、帶着毀滅性美感的火焰核心,粉金色與赤紅色在其中瘋狂地旋舞、沖撞、湮滅。
泠的手開始有了節奏。
那是一種極緻的折磨,也是一種極緻的恩賜。
蘭的身體徹底失控了。他像一條離水的魚,在泠的腿上劇烈地扭動、痙攣。雙手死死抓住泠深灰色的衣襟,汗水浸透了他薄薄的吳服和單衣,緊貼在瑩潤的肌膚上。細碎的嗚咽、夾雜着名字的呼喚,不受控制地從他喉間溢出,在寂靜的房間裡交織成一曲絕望而妖豔的挽歌。
他的靈魂光暈,那團青磁色的烈焰,随着泠手指的每一次動作而劇烈地膨脹、收縮、變幻着色彩。粉金色與赤紅的光帶瘋狂舞動。他仰着頭,喉結無助地滾動。
泠的目光低垂,落在蘭那張因情欲而徹底失神的臉上。淚水、汗水交織,迷離的雙眼半阖,嫣紅的唇瓣微微張開,急促地喘息着。
終于,當泠的拇指指腹重重地、碾磨過那最脆弱的核心時——
一聲凄厲到幾乎失聲的尖叫撕裂了空氣!
蘭整個人向上挺起,腰腹的線條繃緊如弦,腳趾死死蜷縮,雙手幾乎要摳進泠的皮肉裡!
靈魂的青磁色光暈在這一刻達到了燃燒的頂峰,那光暈的核心,是純粹到極緻、瞬間釋放的、足以焚毀一切的白熾!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緊接着,是劇烈的、無法控制的痙攣。蘭的身體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軟軟地癱倒在泠的懷裡,隻剩下細碎的、斷斷續續的抽搐。
汗水浸濕了兩人相貼的衣衫。空氣中彌漫着濃烈的麝香、酒氣、眼淚的鹹澀和情欲蒸騰後的獨特氣息。寂靜重新籠罩了房間,隻剩下蘭急促而漸漸平息的喘息聲。
泠低頭看着,懷中如同一灘春水般徹底化開的蘭。
蘭喘息漸平,努力睜開那如同蒙着水霧的眼睛,帶着一絲慵懶的餘韻和深切的依戀望向泠時——
他看到的,依舊是那張臉。
蒼白。清冷。如同嵯峨野别院裡終年不化的積雪。
那雙深不見底的丹鳳眼,裡面沒有情欲滿足後的餍足,沒有肌膚相親後的溫存,甚至沒有一絲波瀾。隻有一片亘古不變的、深沉的虛無,以及……一種蘭從未在他眼中見過的、濃得化不開的悲傷。
那悲傷,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與他剛剛經曆過的、靈魂都被點燃焚盡的極緻歡愉,形成了最殘忍、最刺眼的對比。
蘭臉上那慵懶滿足的笑意,瞬間凋零、凝固。
一股,比剛才被抛棄的恐懼更深、更冷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剛剛還滾燙的心髒。
泠大人,剛才……明明那樣熱烈地回應了!他用盡了所有的力氣,燃燒了自己的靈魂!他以為……至少在這一刻,他是擁有他的!他以為至少這具身體,是能讓他記住的!
為什麼他的懷抱依舊冰冷?為什麼他的眼神……比離别本身更讓他心碎?
蘭的靈魂光暈,瞬間被一種深沉的、近乎死寂的灰藍色所覆蓋。他感到一陣窒息般的疼痛,比剛才的痙攣更甚。
他顫抖着伸出手,冰涼的指尖輕輕撫上泠的臉頰。輕輕地問,每一個字都像在泣血:
“大人……”
“您不是說……您沒有愛人嗎?”
他的指尖停留在泠的眼下,仿佛要接住泠砸落下來的淚水。
“可您的表情……”
蘭的聲音哽咽了,巨大的心碎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為何看上去,如此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