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無雪仇家遍布天下,但要說這天底下最想要他命的,當屬封燭。
當年極樂城一戰,蕭無雪一劍毀去封燭靈根,害他險些喪命。後來,是前任魔尊親手剜出自己的魔骨煉藥,幫助封燭重塑靈根。
失去魔骨的老魔尊因此身隕,封燭這才繼任成為新的北域魔尊。
蕭無雪于他,既有一劍之仇,又有弑父之恨。
河對岸燈火依舊,妓館中傳來的淫詞豔曲被掩蓋在嘈雜聲中。
無人知曉,這一水之隔的河廊下,發生了何等慘烈的殺戮。
更無人知曉,當今正魔兩道的統領者,這對普天下盡人皆知的生死仇敵,就在這一方黑暗中靜靜對視。
良久,蕭無雪率先移開了視線。
“這是哪裡來的美人,下手怎麼如此狠辣?”
他眼底帶着醉意,搖搖晃晃舉起酒壺:“要與我喝一杯嗎?”
酒水随着他的動作晃蕩出來,沾濕了被凍得淡粉的指尖。
封燭的視線在他指尖凝了片刻,低聲問:“蕭無雪,你不認得我了?”
蕭無雪神情困惑:“我應當認得你?”
封燭:“既不認得,為何不怕?”
淩雲仙尊是正道魁首,死在他手下的妖魔不計其數,在他的世界裡,恐怕沒有怕這個字。但他若已變成一個記憶全無、修為盡失的普通人,如此被人用劍指着,總該害怕的。
蕭無雪卻反問:“你要殺我嗎?”
對岸傳來激烈的争吵聲,不知是何處的醉鬼起了沖突。喧嚣之外,模樣俊秀的青年斜靠護欄,姿态放松:“這些人是為殺我而來,你出手救了我,說明你不想讓我死。如果是這樣,我為何要怕你?”
“不對,還有一種可能。”
他眼神迷離,如醉如夢:“也許你是想手刃我,不願我這條性命被旁人奪去,所以才暫且救我一命。”
封燭注視着他,眸光幽深,看不出一絲情緒。
蕭無雪微笑與他對視,藏在袖中的另一隻手悄然落到腰間。
封燭本不該出現在這裡。
魔族戰敗後,正魔兩道曾立下血契,魔族此生不得離開魔窟半步,違者必遭反噬。
封燭如今魔功大成,以他的修為,血契奈何不了他,這不奇怪。
可就算這樣,他也不該貿然現身。
淩雲仙尊前不久剛受了重傷,修真界正是人心惶惶的時候。這個節骨眼上,北域魔尊在極樂城現身的消息若傳出去,仙盟必定會有動作。
那絕不是封燭想看到的。
那麼,他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就這麼迫不及待想找他報仇嗎?
昏暗的河廊下再次陷入沉寂,二人一坐一立,空氣中似有某種劍拔弩張的氛圍,沉重得叫人喘不過氣。
少傾,一道銀光閃過,封燭收劍入鞘。
劃過身側的劍風掀起蕭無雪頭頂的幂籬,飄落進漆黑的河水裡。
蕭無雪眸光微動,不及再說什麼,封燭忽然上前,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冷峻的視線落在蕭無雪臉上,漸漸換做了一個戲谑的微笑。
封燭:“你好沒良心。”
嗯?
扣住他手腕的那隻手力道極大,猶如一團烈火落在冰雪般的肌膚上,燙得灼人。蕭無雪皺了下眉,酒壺被迫脫手,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封燭傾下身來。
二人的距離瞬間被拉得極近,男人眸光含笑,輕佻地撩起他鬓邊一縷發絲,話音卻仿佛帶着委屈:“我是與你有過山盟海誓的道侶,你怎能把我忘了,你好沒良心……”
蕭無雪:“……”
蕭無雪:“???”
.
夜色漸深,城中數千盞仙燈高低錯落,将整個極樂城映得明亮如晝。
一道身影在樓宇間飛馳而過,掠過屋脊,輕巧落到一處鐘樓之上。
昏昏沉沉的酒意被寒風吹散了大半,蕭無雪攀住鐘樓邊緣的護欄站定,勉強壓下幾乎翻湧到喉頭的血氣。
幾息過後,有人落到了他身後。
“你要跑去哪裡?”封燭悠悠問。
“……”
“誰說我要跑,不過是喝多了點,上來吹吹風罷了。”蕭無雪頭也不回,竭力維持語調平穩,“倒是閣下……在下孑然一身,不曾有過什麼道侶,閣下一定是認錯人了。”
封燭噙着笑:“可你不是失去記憶,什麼都不記得了嗎?”
他上下打量蕭無雪:“還裝作修為盡失,這不是跑得很快嗎?”
蕭無雪:“……”
天地良心,他從未裝過什麼修為盡失。不過是那群好事者不知從哪裡聽說了他受傷的消息,還一傳十十傳百,最終傳成了這副德行。
害他從汴京來此的一路上,遇上了不知多少想“趁火打劫”的仇家。
蕭無雪懶得解釋,封燭似乎也并不在意。
他往前邁了兩步,高大的身軀裹着風霜和血腥之氣撲面而來。不等對方靠近,蕭無雪忽然靈巧一個轉身,轉眼便竄到了鐘樓另一側。
封燭順勢轉過身來,眼底笑意更深,似乎是覺得他這反應頗為有趣。
“……”蕭無雪強忍着直接與人動手的沖動,咬牙道,“我身上并無姻緣契的痕迹,自然不可能有道侶,閣下不會連這點事都不知……”
“姻緣契?”封燭輕聲打斷他,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你難道忘了自己是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