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清晨,細雨蒙蒙。
迷離的水霧缭繞着整個長安城,原本鱗次栉比的屋宇房舍,也慢慢地在雨中淡去了輪廓,仿若水墨畫卷一般,朦胧得有幾分不真切。
天還未亮,街道巷陌渺無人迹。
沈玉蓁掐着醫館開門的時間點,趕早去給安嬷嬷抓了兩副藥。
但她好像還是來晚了些。
回去的途中,路上的行人逐漸多了起來。
金吾衛也開始在大街小巷巡察,将附有畫像的通緝令貼在各處坊牆。
晨間微風乍起,掀動沈玉蓁帷帽的輕紗。
而她也借着輕紗起落之間的瞬息,看清了通緝令上面的那張小像——
但見畫上的女子眉似遠岫,雲鬟霧鬓,像極了初晨的這場煙雨,清冷又柔和。
行路的過客見此,不由得駐足觀望,疑惑地問道:“官爺,這姑娘瞧着柔柔弱弱的,怎麼滿城地在搜捕她?”
聞言,其中的一個衙役冷笑着回道:“這可是朝廷正在捉拿的重犯,因為不滿家中安排的親事,不願給瑞王做妾,她便失手殺了自己的生父,從洛陽逃竄至此。”
“如今,不光是官府在追緝她,瑞王也開出萬貫的賞金,要将她抓捕。”
“你們若是有她的行蹤,可别忘了及時報官。”
隻要能将她捉拿歸案,便可得賞金萬貫。
這樣的條件實在是太具誘.惑,街頭巷尾的議論不禁愈發激越。
“不過是抓一個姑娘,這有何難?”
“你說得輕巧,她若是沒點本事,又怎麼可能犯下弑父的重罪?甚至擺脫洛陽官府和瑞王的追捕,一路潛逃至長安?”
“都說人不可貌相,果然,這越是漂亮的女人,就越是蛇蠍心腸!”
聽着那些群情激奮的談論,沈玉蓁默不作聲地握緊了傘柄,也不知是過于用力,還是因為清晨彌漫的涼意,她的指節泛白,顯出幾分脆弱。
她提裙邁過地面的水窪,避開那些三五成群的觀客,匆忙趕回家。
如今她和安嬷嬷暫住在長安城最南邊的保甯坊,這裡人煙稀少,地租也便宜。
但房舍實在是簡陋,近日細雨連綿,屋内亦是滴滴瀝瀝地在落着雨點。
出門時,沈玉蓁在漏水的地方置了個銅盆,等現在她再回來,竟已是接了半盆的水。
她先是去将水倒掉,随後掀簾走進内室。
甫一進屋,她便看見卧在病榻的婦人。
安嬷嬷躺在床上,緊阖着雙目,面色煞白,沒有一絲血色。
若非她的胸口還在微微起伏,怕是會讓人疑心,她是不是已經沒了聲息。
沈玉蓁緩步上前,坐到床前的腳踏上,伸手為她掖好被子。
可安嬷嬷睡得并不安穩,盡管沈玉蓁已經極力放輕了動作,她還是在此刻慢慢地醒轉了過來。
因是将将蘇醒,安嬷嬷的意識顯然還有些混沌,她渙散的目光在屋内環視一圈,最後,落在沈玉蓁身上。
沈玉蓁回來以後忙着處理家務事,還沒來得及摘下帷帽,隻将帽檐的輕紗撩至兩側,一張清瑩素淨的臉蛋似皎月出雲。
見此,安嬷嬷不禁微蹙了眉頭,虛弱地問道:“姑娘可是出門去了?”
沈玉蓁抿着唇沒有應話,算是默認。
她見安嬷嬷已醒,于是便扶她坐起,而後解開她的前襟,着手為她換藥。
安嬷嬷心口上方的位置,有一道深可見骨的箭傷。
因着這些時日的東躲西藏,一直沒能就醫,如今傷口已然潰爛,遲遲不能愈合。
沈玉蓁揭開她身前的紗布時,濃黑的鮮血瞬間淌出。
她忙是用新的紗布給她止血,而後有條不紊地上藥、包紮。
安嬷嬷看着她的動作,不禁眉頭緊鎖,歎:“如今的處境……姑娘實在不該冒險出去的。”
她神情專注,睫羽在面頰落下兩片小小的陰翳,輕聲解釋道:“可嬷嬷的傷,已經不能再拖了。”
安嬷嬷是為她而受的傷。
上個月初,瑞王遊曆洛陽,因為一場廟會和她相遇。
隔着茫茫人海,一眼看中了她。
瑞王是皇親國戚,至尊至貴。
隻要是他感興趣的,自會有人為他雙手奉上。
所以在得到暗示以後,她的父親沈衡,毫不遲疑地将她許給了瑞王做妾。
瑞王雖是位高權重的顯貴,但他今年已是不惑,細算起來,甚至還要比沈衡的年紀大上兩歲。
且他的性情暴虐恣睢,府中常有妻妾因他的一些癖好身亡命殒。
更别說,沈家還曾得罪過瑞王,和瑞王有過一段恩怨……
沈玉蓁甚至都無法想象,她若是進了瑞王府,會有怎樣的下場。
于是她在安嬷嬷的勸說下,做出了此生最為離經叛道的決定。
——她要掙脫父親安排的宿命,和安嬷嬷一起去京都,投靠她那素未謀面的外祖。
然而當初她們逃離洛陽,擺脫瑞王的追捕,并非是一件容易事。
要知道,瑞王乃是天子胞弟,不僅身份顯赫,還曾在五年前的儲位之争中扶危定傾,立下了平叛的豐功偉績,備受聖人的器重。
憑着這份功勳,他在朝中幾乎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何曾有人敢忤逆他的意思?
她出逃違抗這門婚約,拒絕入王府為妾,無疑是觸犯了他的逆鱗。
她們自然不敢同瑞王明着作對,于是便隻能趁着更深夜靜時偷逃出府。
待瑞王接到消息趕來時,她們已經登上了去往長安的渡船。
遲來一步的瑞王站在岸邊,看着她們逐漸行遠的船舶,怒不可遏。
為了留住她們,他擡手施令,随行的那些官兵便持着弓.弩列陣岸沿,對着她們的方向放出箭矢。
箭雨鋪天蓋地而來,千鈞一發之際,是安嬷嬷擋在她身前,為她挨了緻命的一箭。
……
看着安嬷嬷胸.前那道鮮血淋漓的傷口,沈玉蓁眼眶微紅,輕緩的嗓音低不可聞:“……是我連累了嬷嬷。”
安嬷嬷搖頭輕歎:“姑娘又何必自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