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天邊陰雲密布,風雨欲來。
沈玉蓁形單影隻地站在回廊上,看着手持陌刀的官兵朝她步步逼近,絕望無助的情緒登時鋪天蓋地而來,幾乎要将她吞噬。
她怯怯地倒退半步,卻發現身後已經沒有了退路。
聽見金吾将軍的這聲大喊,旁的官兵也忙是四面八方地往這邊趕來。
回廊的前後,旁側的庭院,都有官兵将她團團圍住。
而晨間的涼風,也再次送來遠方瑞王的喊話——
“沈玉蓁,本王的耐心有限,你若是執迷不悟,繼續躲在裡面,那就休要怪本王無情了!”
或許是她如今身處的這個地方已經臨近慈恩寺正面的樓門,瑞王的聲音雖聽着有些悠遠,但卻字音清楚,一字不落地傳進了她耳中。
沈玉蓁整個人怔在原地,忽然間,總感覺冥暗的天好像崩塌了下來,沉沉地壓在她頭頂。
她不由得一陣頭暈目眩,身形微晃,險些沒能站穩。
“沈姑娘,你已經無路可逃了。”
“瑞王殿下還在外面等着呢,我勸你不要再做無謂的掙紮了。”
金吾将軍一身甲胄,高山似的堵在她的前方。
也擋住了斜照過來的天光。
沈玉蓁目光所及,僅有暗沉沉的一團陰影。
她想到橫死的父親,想到安嬷嬷如今的處境,絕望地微阖了雙眸。
瑞王說得對,她已經害得父親喪命,難道現在還要繼續連累安嬷嬷不成嗎?
也許,她命該如此。
逃不掉的。
沈玉蓁緩慢睜眼,眸裡一片死寂,“好,我跟你們走。”
總歸鄞王殿下昨日也說過會送她回去。
可瑞王權傾朝野,隻手遮天,她沒有靠山庇佑,便是逃到天涯海角,終有一天,她也會再次落入他的掌中。
她早該認清現實的,不是麼?
見她終是認命,前面的金吾将軍不禁冷嗤:“沈姑娘早些有這覺悟多好,非要勞累我們廢這麼多功夫。”
沈玉蓁沒有應話,沉默着提裙走下石階,行至庭院。
換季的天,總是陰晴不定。
她剛站定,便有一滴冰涼的雨水突然從天而降,落在她的額間。
緊接着,又是兩滴、三滴……瓢潑似的傾倒人間。
很快,沈玉蓁的身上就被淋濕了大半。
有細微的雨水落進了她的眼裡,略微發澀,她不适地眨眨眼,看見傾盆大雨中,殿堂樓閣、石像花榭,都逐漸在她的眸裡變得模糊。
庭院内的官兵來不及躲閃,也或多或少地被雨淋到。
金吾将軍是瑞王的人,自是清楚内情,知道沈玉蓁對于瑞王殿下而言,有着什麼特殊之處。
因此他雖奉令捉拿沈玉蓁,但也不敢真的拿她怎樣。
現在大雨傾盆而下,他生怕這位多事的小祖宗淋出什麼病,再惹得瑞王殿下不悅。
于是他連忙将人帶回廊道,随即吩咐手下的僚屬,讓其先給瑞王傳信,告知這邊的情形。
他們一同站在外庑,靜待着雨停。
怎知這時,忽有一行人影自雨中來。
年輕的男子手持竹骨傘,在身旁侍衛的帶引下,不急不緩地往這邊而來。
他眼覆薄紗,顯然是看不見外物,但他行在雨中的步履平穩,絲毫不見失明之人的不便和局促,反倒有幾分閑庭信步的從容自若,清風姿骨,氣度高華。
即便隔着遙遠的距離、朦胧的雨霧,沈玉蓁也能立時認出,那是她昨日遇見的,那位光風霁月的鄞王殿下。
其時風來,帶着冷冽的寒意穿過廊道。
沈玉蓁不由得打了個寒顫,意識愈發地混沌。
——風的涼意讓她覺得冷,可她的體内又翻騰着高燒時的熱潮。
寒熱交錯,哀思如潮,難以言說的感受和情緒拉扯着她的神志,逼得她快要站不住。
她懵怔地看着他走近,腦海裡一團亂麻。
甚至忘記了思考,他為何要來這裡。
她與蕭渡不過是一面之交,便能快速地認出他。
常年負責京畿安全、和各方權貴都打過交道的金吾将軍自然也能當即識出他的身份。
見此,金吾将軍忙是讓屬下撐着傘,走下庭院相迎。
“末将參見鄞王殿下。不知可是末将這邊的動靜驚擾了殿下清修?若是如此,還請殿下莫要怪罪。”他行至蕭渡面前,行禮說道。
蕭渡神情平和,道:“不是。”
——“本王過來,是有别的要事。”
金吾将軍聞言一怔,突然有種不妙的預感。
他極力壓下心裡的猜疑,順着問道:“不知殿下……所為何事?”
蕭渡道:“下雨了,本王過來接人。”
他的語調是一貫的低緩疏冷,不帶任何情緒。
金吾将軍不由得心緒大動,完全沒想到這位鄞王殿下,會公然說出這種看似體貼的話來。
他脊背微僵,怔然看着面前的青年。
果不其然,随即而來的下一刻,蕭渡也擡首望向廊道,對着那邊輕喚了一句:“過來。”
他雖沒有點名道姓,但衆人卻是心知肚明。
他喚的人,是沈玉蓁。
話音甫落,站在回廊上的沈玉蓁也霎時怔住,驚得腦中有刹那的清醒。
錯愕間,她睫羽輕顫,不敢置信地望向他。
密密匝匝的雨珠串成水簾,模糊了她的視線。
她隻能隐約瞧見雨中他颀長的身影,以及微擡的傘面下,他如玉的下颌。
沈玉蓁神情微恍,總感覺這個場面有些不真切。
如在夢中。
而她也像是受到夢裡的蠱惑一般,緩慢地擡動腳步。
往他的那個方向走去。
……
這場潮濕的大雨突如其來,直讓人猝不及防。
原本堵在寺廟門前的瑞王一行人,也不得不就此罷手,暫時撤兵躲進慈恩寺内的一座涼亭。
寺内的僧侶本想請他們去禅院休整,但卻被瑞王一個瞪眼逼退。
——因為他前不久還曾在寺廟樓門前說過,他不會進佛門。
若是當真受了他們的好意,那他豈不是打了自己的臉面?
“這見鬼的天氣,怎麼又突然下起雨來?”瑞王站在雨水滴瀝的檐下,擡頭望這陰晴不定的天,不禁微蹙了眉頭,低聲咒道。
他身旁的侍衛忙是拿出幹淨綢帕,為他撣去身上的雨水。
瑞王面色微沉,隻覺這雨來得真是不巧。
不然的話,他現在應該已經等到好戲開演了。
他乜斜雙目側視身旁的老妪,看着她頸側留下的殷紅血迹,冷嗤地提了下唇角:“算你運氣不錯,今日,是這老天爺救了你。”
說罷,他伸手接過侍衛遞來的綢帕,慢條斯理地擦淨了手上的水,“就是可憐你半輩子含辛茹苦,盡心撫養長大的孩子,竟然是個喂不熟的白眼狼,明明知道你危在旦夕,卻還是無動于衷,甚至……都不願出來見你一面。”
他話裡的離間之意太過明顯。
安嬷嬷虛弱地微阖雙眸,沒有搭理他。
瑞王向來養尊處優,倒是少見一個奴仆對他露出這種神态。
他冷笑着将用過的綢帕扔甩給侍衛,嗤道:“怎麼,跟在陳映若母女倆身邊久了,你也學她們的傲骨,敢在本王面前擺譜了?”
安嬷嬷仍是抿着蒼白的唇不說話,大有一種任憑處置的決然。
瑞王見此倒也不惱,反倒覺得有些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