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之後,三人各自捧着茶圍坐桌前,開始商讨起兇手的事來。
先前派出去調查當夜之事的侍衛傳回了消息。
三月十五,也就是大婚頭一日,從沈家的守衛,到城門的侍衛,以及當夜巡街的士兵,每個人的生平都被擺在了他們面前。
尤其是于歸出事之後,他們見過的人說過的話,事無巨細,都一條條列于紙上。
于歸瞧着這麼厚的一疊紙,頗覺神奇。
見晏秋池并未反對,她随手拿起最上方的一張看了看。
這是沈家當夜當值的一個禁軍,年三十四,上有雙親在堂,妻子亡故,下有兩兒一女,盛和十三年入禁軍……
不過是些尋常生平,于歸一目十行地掃過,直到看到某一行字時才頓了頓:
建平二年冬,得禮部員外郎賞識,三入其家,酒醉後言辭冒犯員外郎之妹,受杖十八,鞭二十七,員外郎親持條凳逐之,求饒不得,逃三條街。
後避入興仁坊錢家酒肆,誤闖雅間,見其子與一少年在内,情态狎昵,衣衫不整,怒而教子,圍觀者衆,再遇員外郎,又遭杖之,卧床三月方愈。
這——
于歸讀得目瞪口呆,但津津有味。
這是哪位仁兄所寫,莫不是将話本子誤夾進來了?
見她神色有異,晏秋池偏頭看了一眼,明白過來:必是莫午所寫,他立志不做暗衛之後就改行去寫話本子,但因私下所寫文辭不通,不得同僚賞識,于是一腔熱情全投入了情報搜集,将呈遞情報的密信當成了話本來寫。
晏秋池無意幹涉下屬的私人愛好,且莫午并未因此耽擱正事,便也聽之任之,此時見于歸感興趣,他卻有些莫名的窘迫。
盛平王端起茶盞飲了一口,決定扣掉莫午下個月一半的月例。
他輕咳一聲道:“這人啰嗦了些,讓你見笑了。”
于歸還欲往下看,晏秋池伸手抽走了那張紙,遞上另一張:“這才是重點。”
這張和方才那張仍是同一人的字迹,叙述風格卻大為不同,正經了不少,用詞也變得簡練。
這是一張證詞。
據目擊者所言,當夜曾在城外山腳下見到過一個女子,身形描述就是于歸,看方向是往山上去了,而山上沒有第二條路,隻有斷崖,斷崖上有血,還有衣物殘留,經查驗正是沈于歸當日所穿。
而城門守衛口供一緻,都稱并未見過于歸出城。
人自然不會是憑空出現在城外的,最大的可能是将她藏于車中偷帶出城,至于當夜出城的馬車、牛車甚至婚喪嫁娶的隊伍,都被列入了懷疑的對象。
隻是線索繁雜,追查尚且需要一些時日。
于歸聽了半晌,試圖在腦海中找到些熟悉的畫面,但聽到最後也沒想起來分毫。
看來她這個“失憶”,實在太徹底了些。
晏秋池已經圈出了紙上的一些名字,這些人背後都牽涉着各方勢力,輕易動不得。
但他偏要反其道而行之,這份名單明日一早就會出現在大理寺卿的案頭。
他要将水攪得更渾,逼真正的兇手自亂陣腳,跳出水面。
于歸往常身居内宅,很少接觸政事,隻聽聞盛平王深受帝恩,但對于這個“深”,現在總算有了些實感。
就算她再愚鈍,也知道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内查清這些有多困難。
于是她支着臉感歎了一句:“傳聞盛平王曾執掌聽雲衛,無論朝中還是坊間,事無巨細,皆過其耳,無一疏漏,果真不虛,王爺盛名在外,今日可算是見識了。”
晏秋池并未糾正那個“曾”字,微不可見地彎了彎唇,眼中殺意盡褪,帶着自己都未曾察覺到柔和。
恭維的話他聽過成千上百,但沒有哪一句,如此令他心悅。
一碟剝好的松子被推到于歸面前,不等她說些什麼,他便若無其事地又說起正事來。
晏秋池懷中還有一封密信,他并未打算讓于歸看到。
因大理寺遲遲未查清真相,甚至連屍身都毫無下落,此事越發撲朔迷離,洛陽城中已有傳言四起。
有說沈家小姐不願入宮自盡的,有說她與情夫私奔途中遭棄的,有說她被奸人擄走的……
總之都不太好聽。
這些傳言尚需要些時間去清理,絕不會讓于歸聽見半個字。
燈火之下,于歸忽然覺得晏秋池的臉色好像有些發白,她正欲細看,卻聽他開口問道:
“于歸,你想過報仇嗎?好像報仇這件事,也一直是我在自說自話,那你呢?”
她怔了怔,“我不知道。”
報仇?
這個詞令于歸心頭有些茫然,她連仇人是誰都不知道,更别說報仇了。
垂在桌下的手無意識捏碎了手心的松子,于歸心虛地張開手指抖落碎屑,方才最先浮現的茫然感也仿佛一同被抖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