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歸點頭,正要說些什麼,轉頭一見他的模樣,便先“啧啧”兩聲。
“你這樣可不行。”
晏秋池出身皇家,一舉一動都極有風儀,講究姿态。
這樣固然好看,可人偶爾也是需要試試規矩之外的感受的。
她下意識伸手去拍晏秋池的腰,想讓他放松下來,卻見他脊背一震,竟好像繃得更直了些。
“怎、怎麼了?我打得太重了?”
“……沒有,無事。”晏秋池聲線平穩,聽不出任何不妥。
于歸放下心來,但還是沒敢再碰他,指了指他的肩:“你放松一點兒,現在又不是在上朝,這裡隻有我們兩個人。”
“好。”
晏秋池果真如她所說,慢慢放松了些,學着她的模樣靠在軟枕上。
果然很舒服。
皇兄曾說,要有懸梁刺股之警醒,才能避免沉溺眼前安逸。
可這一刻隻有他們二人,片刻安逸,就像她所說,這是天意賜予的。
自當珍惜。
于歸措辭許久,此刻聽着耳旁的雨聲,忽然想好了要說的話。
“你聽,大雨嘩啦啦的,隔絕了世間萬物,好像天地間隻剩我們二人。”
“我每次遇見難過的事,或者左右搖擺不定時,就喜歡聽聽水聲。你試過對着它們說話嗎?天上飛鳥,窗前落花,橋下遊魚,還有——午後大雨,它們不會嘲笑你,也不會洩露你的秘密。”
“溪水流淌也好,屋檐滴雨也好,坐在那裡,什麼都不想,就靜靜地聽,你的心會跟它們說話。有時候你聽到的聲音太多,就會忽略你最該聽的那一個了,所以現在,閉上眼——”
晏秋池閉眼,聽見她清脆堅定的聲音,幹淨得過分,與鋪天蓋地的雨聲截然不同。
他想起于歸幼年喪母,此後一直在家中不受重視,沒有人會過問她的意見,也沒有人會認真聽她說話。
正是因此,她才會将自己的心事訴諸于花、于雨。
它們不會回應,但也不會拒絕。
“下雨的時候,雨聲就像是在給你回應,我不知道哪一個選擇才是對的,也不能替你選擇,我能做的,隻有幫你聽清内心的聲音。”
于歸也同樣閉着眼,她的心此刻一片甯靜。
晏秋池側頭,悄然睜開眼,靜靜看着她。
他突然有些慶幸,幸好當初編了那樣一個謊言。
隔着玉佩,至少他能聽她說話,會給她回應。
他重新閉眼,當真認真去聽。
漫天的大雨掩蓋了四周的動靜。
而喧嚣的雨聲中,他分明聽見了有什麼東西在快速而規律跳動的聲音。
許久後,于歸才睜開眼,小心翼翼湊到他面前,觀察着他的面容。
難道是睡着了?怎麼一動不動的?
“秋池?”
她試探着叫了一聲。
那雙清淩淩的眼頓時睜開,毫無睡意。
“你現在有答案了嗎?”
晏秋池思索良久,答案他早就有了,可是心裡想的,和真正能做的不同。
于歸還等着他的回答,可他不知該如何向她解釋朝堂上的那些陰謀算計。
“于歸,皇兄與我,都有身不由己之事。”
她不太明白,隻問了一個她最關心的問題。
“張大人當真貪了那筆銀子嗎?”
“不曾。”
“那他就不該死。”于歸笃定地說,“我從前聽說過他的名字,他外放至平湖時,曾冒雨走訪鄉間山野,隻為勸百姓在汛期前搬去官府設立的安置之所;回到洛陽後,也曾在朝堂上冒着觸怒陛下的風險,為被無辜驅逐的百姓據理力争,他是個好官。”
她說得沒錯。
張源聲名在外,百姓間都有所傳頌。
但張源太過古闆,皇兄想要肅清朝中心懷異念者,揪出那些和前朝尚有聯系的人,剛剛拟定的十條新政便是切入口,張源偏偏要擋在前面。
他是朝中清流一派的中流砥柱,連他都要阻止,更别說那些原本就不清不楚的舊臣了。
當前破局之法,唯有先移開張源這塊攔路石,震懾衆人,讓朝臣都看看陛下對此事的決心。
晏秋池語氣艱澀:“張源是個好官,可局勢要他去死,他就不得不死。”
于歸反問:“局勢如此,可他既然無過,為何非要被犧牲?陛下既然是聖明天子,必然不會任由清白者獲罪、無辜者送命,對嗎?”
晏秋池又想說那句身不由己局勢所迫,可看着于歸的眼睛,他無法說出這句話。
“閨中女子,市井小民都曾聽說過張大人的清廉公正之名,我不知為何張源非死不可,可這樣的罪名,連我都不信,又如何令天下信服?”
“隻要證據确鑿,天下人就不得不信。”
“天下人不是傻子,百姓心中自有一杆秤,上位者的話或許會成為史書刀筆,可天下萬衆的心會記得,張源是個好官,他不該死。”
這句話如當頭棒喝,狠狠敲中晏秋池。
曾幾何時他最見不得這種事,但從什麼時候起,他心中竟也将那些利益得失排在最前面了?
張源不死,此局當真就不能解麼?
他們隻是選了一條捷徑。
可犧牲無辜者來鋪成的捷徑一旦走慣了,終有一日,會将天下都拖入深淵。
“對,張源不該死。”他突然仰頭看着于歸,眼中有一抹灼人的火光閃爍,斬釘截鐵道:“張源不會死。”
“不錯不錯,一滴水入江海,也有那滴水的意義。張源于朝局隻是一滴水,但于天下百姓,便是救命之泉,朝堂中不缺阿谀謀私之徒,缺的正是他這般剛直的‘朽木’。”
有聲音自背後響起,二人回頭,瞧見節華從外走來,袍角都濕了大半。
雙園呈上了巾帕,節華道謝,接過來擦拭着被打濕的地方。
于歸想到他方才的話,“沒想到先生還是個嫉惡如仇,心懷天下之人。”
他放下巾帕,又接過于歸倒的熱茶,笑言:“那當然了,悄悄告訴你,我入世,正是為了這天下。”
說罷自己先哈哈大笑起來。
外面的雨不知何時竟漸漸停了。
三人立于窗前,一同看去。
天邊有一線光亮,正逐漸蔓延,光亮之中,雲霞隐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