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大雨并未持續太久,雨後天藍似鏡,空氣濕潤又清新,引得年輕男女們紛紛出遊。
晏秋池急着去處理張源的事,他得趕在皇帝下旨前阻止。
于歸和節華兩個閑人悶在帳中也無事,索性出門走走。
營地不遠處有一片綠坡,不算太高,但是個眺望圍場風光的好去處。
顯然,這麼想的不止他們。
二人到時,這裡已鋪上了竹席,數十張竹席上錯落擺放着蒲團小幾,小幾還備了火爐,用來煮茶的水咕噜噜沸騰着,也不知是誰動作這麼快。
入座者竟還不少。
正中央有二人正說得激烈,于歸聽了幾句,原是在談經論道。
本朝并無笃信的教派,佛道二派淵源久長,各有廣泛信衆,也并不排除異己,故而各家常有同坐論道之事。
論的也未必全是佛道經典,尤其是這等少年男女相聚的場合,多是找個由頭随性談天,倒是少有如此認真辯論經典的。
聽起來有點意思,于歸和節華便也尋了張小幾分兩旁坐下。
于歸聽得認真,并未注意身邊人有意無意的打量。
節華撥弄着爐中的碳火,閑聊般說起舊事來。
說的是他從前在扶珈山時交過的一位舊友。
可惜天大地大,昨日舊識今成陌路,早不知故人在何處了。
于歸一半心思都在前面,聞言隻是點點頭安慰一句:“先生莫急,有緣自會相逢。”
節華哽了一下,片刻後又挑起話題:“這平溪圍場待了也有十日了,其中可是不少你的故友知交,就沒想過叙叙舊?”
這話總算将于歸的注意拉了回來。
單說面容,她如今這張臉放在此地一衆貴女中隻能算是清秀,但眨眼間的靈動卻格外引人注目。
她指了指自己的臉,“先生是問我有沒有頂着這張臉跟他們叙舊?以什麼身份?”
節華微微歎息:“雖說如此,可故人重逢,情難自抑,也是在所難免,年少時的情誼最是難能可貴,像我如今,思及舊友,當真恨不能再遇,狂歌痛飲三大白,一醉方休才好。”
于歸沉默片刻,問:“還未曾請教過先生的年紀?”
節華有些茫然,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來了。
但這也不是什麼不能說的隐秘。
“二十又三。”
于歸點點頭,揶揄了一句:“先生今日感慨頗多,不像二十又三,倒像是年過花甲。”
“我不過關切幾句,擔心你見了他們,會有所觸動,難以隐藏身份。尚書府的人且放在一旁不論,于歸,你可曾想過去見一見從前的舊友?”
他這話問得認真。
“好好好,”于歸順着他的話,當真思索起來。
“我從前并不常在外走動,也沒什麼朋友,若要說舊友,你也知道。”
中間那二人正辯到人間生死,于歸揚起臉,眯着眼看向澄淨無雲的長天。
“我與止月,其實算不上多熟識,隻是恰好曾在某些無人的時刻,坐在同一張無人的桌旁,一同說過幾句不鹹不淡的話。”
說完她自己先愣了一下,真難得,今日頗多感慨的原來不止節華一個。
節華聽出了這話中的淡淡倦意。
晏秋池果真很了解她。
前幾日,他還私下同他說過心中擔憂。
【于歸對生,并沒有那麼眷戀,她一心離開,就是不知她想的究竟是離開洛陽,還是……】
【她是一艘不系之舟,如今隻是被我們強行拉住,一旦我們放手,恐怕便會随波遠去,浮沉任流。】
一個人若是自己都不想活下去,旁人就算将生的可能塞到她手中,也是指間流沙。
可她平日看上去,明明是個沒心沒肺得過且過的姑娘。
這樣不行,她這條命,可是他費盡心思從老天那兒搶回來的。
“你可曾想過,得知你的死訊,姜貴妃會是什麼反應?高興沒人擋她的路,還是替閨中好友難過痛心?”
于歸擱在桌上的那隻手動了動,目光一亂。
“我聽聞,貴妃因此大病數日,醒後還親自抄誦佛經,為下落不明的沈家大小姐祈福。昨日我遠遠瞧見貴妃,她手腕上還戴着一串佛珠,貴妃從前,有禮佛的習慣麼?”
沒有。
止月和她一樣,年節時會上香祈願,但平日裡其實并不信佛。
她還曾與止月笑言:心誠則靈,隻有拜的那一刻誠不知管不管用。
所以止月是為了她麼?
于歸心裡酥酥麻麻的,她剛剛竟還說她們算不上多熟識,誰會為了并不相熟之人抄經祈福呢?
眼看她神色怔愣,節華适時地又添上一把火,“聽聞潮州刺史衛大人因在任上政績斐然,即将被調任回京,于歸可知此事?”
于歸猛然擡頭,不确定道:“衛大人……指的可是我大舅舅衛桢?”
“正是。”
大舅舅——要回京了麼?
這麼多年,自衛夫人過世後,除了葬禮之上見過一面,此後沈衛兩家一直再無往來。
衛家不在洛陽,天高路遠,舅舅們都各有要事,所以無暇顧及她。
外祖母年事已高,常年多病,自是養病最重要。
總之,于歸早就說服了自己。
但如今聽到大舅舅要來洛陽的消息,還是忍不住欣喜。
若是有機會,她也想再見見衛家人。
他們聽到她出事的消息,或許也曾為這個短命的外甥女可惜過。
“所以于歸——”節華淡笑着同她說,“重逢不易,可要惜緣,月魄珠一定能找到,你也一定能平安活下去,我、還有晏秋池,這是我們向你承諾過的,我可是高人,言出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