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面容,卻有着熟悉得讓她心顫的一雙眼。
姜止月臉上的笑意逐漸染上幾分苦澀,她有些突兀地轉開頭,去看遠處連綿的碧色荷葉,許久後,才忽然開口,“你可恨我?”
湖上開闊的八角亭中,清香随着涼風一同吹來,吹得于歸的裙裾摩挲過石凳,沙沙作響。
她回話的聲音清亮而平緩,好像故人,又好像隻是她一廂情願的錯覺。
“托娘娘的福,我才能在文曲池畔賞蓮,這樣的千頃蓮池,往昔從未見過,青青心存感激,豈會有怨怼?”
她沒有提起那個恨字,一句輕飄飄的怨怼,回答得滴水不漏。
往日的于歸在人前就是這副沉靜持重的模樣,話說得極少也極慢,這樣的人,總會令人覺得端莊穩重。
可姜止月知道,說得慢是因為她開口前要在心底先想個好幾遍,話少是為了避免摻和進旁人的口舌之争。
她們一個尚書府大小姐,一個中書令之女,看似風光無限,其實過得并不如意。
為了生存,人可以有很多張面具,于歸做得很好,她亦是靠着這樣的面具才能一步步走到今日。
但真正的于歸,和端莊穩重四個字半點不沾邊。
她在她面前總是自在的,褪去那層僞裝,會直言不諱地說一些天真到離譜的話。
那面前坐着的這個人,戴着面具,拘謹守禮的這個人,又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姜止月心底有太多太多疑團,但是她一句也不能問出口。
她不敢問。
一瞬間,如水的愧疚與自厭席卷了她的心間,她甚至有些狼狽地避開了于歸的目光,不敢去看她如今的臉。
事到如今,姜止月可以确定,面前這位衛姑娘,就是沈于歸。
“你說得對,陛下自會有聖裁,這幾日,你就先安心在宮中住下罷,若有需要,随時讓人來找我。”
說完,仿佛是怕于歸拒絕似的,又補了一句,“陛下親自吩咐過,讓我好好照顧你,盛平王亦曾托付……衛姑娘不必客氣。”
話畢,姜止月便找了個借口匆匆離去。
于歸獨自在亭中又坐了一會兒,直到晏秋池找來。
“在想什麼,這麼出神?”
耳畔突然響起的聲音驚碎了過往的回憶片段,于歸恍惚擡頭,晏秋池已在她身旁坐下。
她目光遊離又茫然,片刻後喃喃出聲。
“我總覺得,止月她已經認出我來了。”
晏秋池微怔:“她跟你說什麼了?”
若姜貴妃想借此事威脅于歸,那他就得提前下手……
于歸仿佛驟然回神,雪白的手覆上了他随意擱在桌面上的手背,嚴肅又認真地盯着他:“她什麼也沒說,我看得出來,她不會揭發我的,所以、所以你也不要做不好的事。”
晏秋池沉默。
于歸又捏了捏他的手背:“快答應我!”
她并未意識到這句話中不自覺透出的撒嬌意味,但晏秋池聽得分明。
那隻細白的手還覆在他手上,明明比他的手小了一圈,柔弱無骨,卻又沉甸甸地,壓住了他。
他的心陡然一動,啞聲道:“好。”
晏秋池傷在手臂上,雖然裝得一副病弱的樣子,但于歸心裡多少琢磨出來了,他的傷并不嚴重,至少沒有太醫說的那麼重。
但皇帝堅持要留人,她隐約估摸着背後或許還有别的事,隻是她什麼也沒有問。
反正這些權術鬥争,跟她沒什麼關系,少知道一點,就能少一點牽扯。
二人并肩慢慢往回走。
并不毒辣的日光照在身上,有些暖洋洋的,于歸眯了眯眼,忽然問道:“那個殺了季大公子的兇手可抓到了?”
“怎麼想起來問這個?”
“就是有點好奇。”
季家隻有兄妹二人,季大公子的死對季夫人打擊極大,聽說最近季書涯足不出戶,一直在家照顧病倒的季夫人。
還有那個奇怪的殺手——
“兇手尚未抓到,不過另一件事倒是有了些線索,你之前在圍場時說聞到了熟悉的香氣,我讓人查過了,那日在場諸人中,身帶藥香的正是季書涯。”
于歸不解:“季書涯?可她并非體弱多病之人……對了!季平舟!我記得季平舟幼時曾落過水,此後便一直多病,那是季平舟身上的味道!”
晏秋池贊賞地點頭:“不錯,那日季書涯帶的是季平舟的藥囊,許是拿錯了,沒過多久便摘下,所以查起來費了些時日,至于季平舟的藥囊,我已經派人去查了。”
“還有,殺季平舟的和劫持你的,并非同一人。”
“你怎麼知道?”于歸有些訝然,他這兩日不是都在養傷嗎?
說到此事,晏秋池臉上多了抹思索之色:“可還記得遇刺那日在馬車上,我收到了一封信。那封信,就是劫持你的刺客送的,他在信中說,季平舟的死必然是因為知道了某些不該知道的事,還說——”
于歸追問:“說什麼?”
晏秋池卻遲疑了一下,“當初你出事,是有人重金請了孤燈樓的殺手,劫持你的刺客,亦是出身孤燈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