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秋池第一次聽見玉佩裡傳來的聲音時,還以為是母後的死令他失了神智,才會産生幻覺 。
畢竟半夜三更的,周圍明明無人,卻突然有女童的啜泣聲響起,揮之不去,若非是自己病入膏肓發了癔症,那便是被什麼不幹淨的東西纏上了 。
他沉默地聽着,不言不語,放任自己陷在幻覺裡,直到那個聲音哭夠消失。他以為幻覺到此結束,可沒過多久,卻又響起細微的呼吸聲,像是先前的小童哭累睡去。
真是荒唐,就算是癔症,他聽到的不該是母後的聲音?
此事不過一個小小插曲,晏秋池沒有放在心上,也沒有告訴任何人。
皇兄那段時日忙得不可開交,不過一二幻覺,是他自己心智不堅,難道還要像個孩子一般撲在兄長的懷中哭訴?
直到一個月後,東宮書房,他坐在窗邊百無聊賴地聽着皇兄與親信談論朝中政事,耳畔忽然響起一個清脆的女童聲:“洛陽有這麼多的道觀佛寺,到底哪個最靈呢?諸天神佛啊,要是有哪位好心的菩薩能保佑保佑我,信女一定吃齋念佛,虔誠供奉。”
晏秋池環視書房,無論是太子皇兄,還是一衆東宮屬臣,衆人面上皆無異狀。
他垂眸深思,輕嗤一聲:竟又産生幻覺了麼?
可耳邊那道聲音這次持續的時間很長很長,晏秋池明明不想聽,卻被迫聽了滿耳朵,盡是些無趣的家長裡短 。
一個時辰過去了,還在翻來覆去地念叨着普度寺和青雲觀到底哪個更靈。
晏秋池實在聽不下去了,猛地站起身,對皇兄的疑惑目光視若無睹,扔下一句出去透口氣,就匆匆離開,一直走到無人的花園,他才将玉佩舉到眼前來來回回打量數次 。
是塊好玉,但也看不出什麼稀奇的。
他忽然想起了那年明一大師說過的話,忍不住眉頭跳了跳,難道那和尚所說竟不是诳他的?
見四周無人,他試探出聲:“汝有何心願,且說來一聽。”
他的突然出聲顯然驚到了對面的人,好一陣後,對面才抖着聲音質問了一句:“何、何方妖孽?”
聽一個七八歲的女童強撐着氣勢說他是妖孽,這場景實在有幾分詭異的好笑。
他想着明一大師的模樣,拿捏着語氣說:“你不是想要求神拜佛?如今神仙來了,有何心願,還不速速道來?”
那是他們第一次說話。
第二次,是中秋夜宴,晏明川作為太子無法離席,但他自幼任性無拘慣了,中途離場也沒什麼人關注。
中秋是母後的冥誕,可宮中如今除了他們兄弟二人已無人記得 。
月上重樓,皇後生前所居的宮室一片寂靜,他看着火盆中的紙錢燃盡,最後一點火星子跳動着消失,與此同時,腰間的玉佩中傳來小姑娘的哭聲,哭聲很低,像是壓抑着,但他聽見她一直叫的是娘親。
火盆的餘溫尚未散盡,他忽然有了幾分同病相憐之感。
再後來,他聽見她被人欺負,不過是一群半大的孩子,說起話來卻尖酸刻薄,聽得他不住皺眉。
那時尚且年少,還有幾分沖動,隔着玉佩,他一句句耐心教她如何反擊回去,反正除了他們倆,沒人能聽得見玉佩裡的聲音。
自那以後,一月之中,二人總要說上幾回話,大多數時候是她說他聽。
那段日子他和皇兄受制于人,處境艱難,更多的時候他明明聽見她在說話,卻無心理會,但也不肯把玉佩解下,就那樣拿在手中靜靜地聽。
一個單純得近乎愚蠢的姑娘,不在他眼前,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需要他防備,或許世間當真有神佛,才令這樣的一個人,出現在他身邊。
時日一長,他也開始回應,這一回應,就是十年。
昨夜馬車上那句喜歡在他耳邊不斷回響,此刻想起,還不免有些心神激蕩。
寒涼的明月透過半開的窗照在他枕上,晏秋池心裡卻像燃了團火似的,他思索起之後的路,皇兄那處必然不可能瞞一輩子,得想想如何解釋。
他要光明正大的和于歸在一起,恨不得現下就昭告世人:沈于歸是他認定的王妃,是他的心上人,是他想要結發同車、白頭偕老的姑娘。
不如就明日,明日他就入宮向皇兄坦誠。
反正他和于歸如今兩情相悅,皇兄還能棒打鴛鴦不成?
他在榻上躺到五更,腦子清醒得不行,渾身上下更是有股說不出的精力充沛之感,索性起來練劍。
練到天光大亮,又招來雙園吩咐了幾句。
雙園聽完撓撓頭,主子今日怎麼連府中早膳都管起來了?
不過于歸頭一次喝這麼多酒,壓根沒能起得來吃這頓精心準備的早膳。
一整個上午,晏秋池都在想等會兒見了于歸第一句話要說些什麼,又讓管家打開私庫清點其中的東西,一件件親自挑選起來。
雖然此事說起來還早,可娶親這等事,總要提前準備準備的。
總之書房裡堆成一疊的正事一件沒看,兩個時辰裡從于歸的院門前路過了七八次,丫鬟來問是否要叫醒姑娘,又都被他攔下。
快到午時,于歸才終于起身。
她揉着頭,有些奇怪,院中的侍女們怎麼今天瞧她的眼神都怪怪的?
任憑侍女們為她梳洗打扮好,于歸迷迷糊糊坐到桌前,結果随着午膳一同進來的,還有個晏秋池。
他眼底有些青黑,但于歸還是察覺到了,他今日心情不錯。
難不成是因為……她頓時清醒了不少。
雖然醉得不輕,但昨日發生的事樁樁件件她都記得一清二楚,包括她在馬車上說過的每一句話。
此刻一見到晏秋池,她便恨不得把頭都低到桌子底下去,心裡簡直有八百個小人在齊聲歎氣。
我到底都說了些什麼呀?!
她現在隻希望晏秋池能大發慈悲,把昨夜的事忘得一幹二淨。
但想想也知道,秋池又沒喝酒,更不可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