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歸霎時渾身血液倒湧,面紗下的唇被咬緊,餘光觀察着周圍方向。
此處離前廳太近了,不能鬧出大動靜,否則一定會被成複發現。
婦人一雙精明的眼将她從頭到尾地掃了又掃,臉上的懷疑越來越深,眼看就想來揭她的面紗,于歸忽然擡手,似是不經意按了按自己的額頭,借着寬大的舞袖幾乎遮住整張臉。
“嘶,這日頭怎麼這麼毒,曬得我頭有些暈了,得找個地方歇歇。”她喃喃自語般說完,不等婦人反應過來拔腿就走,隻要換了這身裝扮,誰也懷疑不到她頭上來。
誰知那婦人竟不依不饒,跟了上來。
四周不時有賓客路過,許是顧及于此,婦人并未大喊,但一直緊緊跟在于歸身後,還試圖伸手扯她。
于歸一隻手牢牢按住面紗,免得一個不慎真被人扯下來,眼神四處逡巡。
雙園啊雙園,求求你快出現吧!
“再不站住我就叫人了!”二人各有顧忌,始終拉不開距離。
于歸一咬牙,索性沖着正廳的方向小跑而去。
這婦人應當是春意樓的管事,在園中尚且不敢鬧出動靜,更被說在正廳了。
先混入那些舞姬之中,躲過這管事再說!
眼看再穿過一條回廊,就能進入正廳,拐角處卻多了幾個人,正好擋在于歸的去路之上。
她晃眼一瞧,竟是熟人。
沈時章挽着褚夫人的手臂緩緩走來,褚夫人正低聲同她說着什麼,但沈時章并未聽進去,應付着連連點頭,一擡眼便看見那個紫色衣裙的舞姬,走得極快,身後還跟着個神情兇惡的婦人。
她下意識頓了頓,那舞姬怎麼好像有些眼熟?
若有選擇,于歸當然不想去正廳冒險,故而此刻看到沈時章,雖然距離她死不承認自己的身份過去沒多久,可情況危急,對沈時章的信任讓她幾乎立刻改了主意。
褚夫人感受到沈時章的停頓,也順着她的目光看去,在看清面紗上的那雙眼時略微一驚。
于歸放下衣袖幾步跑到沈時章身側,拉住她的手臂,輕輕晃了幾下,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朝她眨了眨眼,随後細聲細氣地委屈道:“小姐,您、您不是非要讓我穿這身衣裳給您看麼,怎麼我換完衣裳您也不等等我?”
她擡眼觑着那管事婦人怔愣的神色,又接着道:“這位管事還差點将我誤當成了春意樓的人呢。”
沈時章聞言,震驚得半晌沒有動作,于歸分明感受到她的手臂都有些僵硬了。
其實剛才一開口,她差點把自己也吓着,原來捏着嗓子說話是這個效果啊。
她借着衣袖遮掩,輕輕掐了掐沈時章的手臂,又使勁眨眼,幾乎快把眼皮都眨痛了,沈時章才總算回神。
看她這身打扮和不遠處那婦人懷疑的神色,沈時章明白了幾分,另一隻手放開褚夫人,将于歸往身後擋了擋,道:“方才母親有急事尋我,我想着要不了多久,忘記先跟你交代一聲了。不過——春意樓的管事,怎麼會連自己樓中的人都認不清?”
後半句話是看着那管事說的,對待外人沈時章的語氣向來冷傲,管事顯然認得她,聞言又看了眼躲在她身後的于歸,這才福了福身道:“原來是沈二小姐的侍女,先前見她穿的是我們樓裡姑娘的衣裳,瞧着卻有些陌生,才多問了幾句,若有得罪之處,請姑娘海涵。”
說完話音一轉,又疑惑道:“不過姑娘這身衣裳——敢問是從何而來?”
“哼,怎麼,這舞裙隻許你們春意樓的人穿?”
管事神情微妙的一變,于歸頓時察覺不對:春意樓财大氣粗,來将軍府獻舞是大事,這舞裙或許不是外面買的成衣,而是特意定制的,何況雙園必然也是從舞姬那兒弄來的,所以舞姬們肯定少了一身衣裳!
就在管事準備開口之際,一直沉默的褚夫人忽然說話了。
“好了,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還當是在家中一樣胡鬧麼?你們拿了人家的衣裳,可問過主人?耽誤了獻舞不說,萬一連累人家如何是好?”
于歸自信褚夫人絕認不出她,沈時章也的确幹得出來這種事,于是姐妹二人都認定褚夫人絕不會懷疑,此刻聽她開口,竟還齊齊松了口氣。
于是沈時章乖順地回身低頭:“母親教訓得是,我這就讓她将衣裳還回去。”
于歸也同樣一福身:“奴婢知錯了。”
“小女頑劣,希望沒有給春意樓添麻煩。”
既然褚夫人都開口了,管事自然不好再說什麼,隻道不敢。
有個這麼偏袒女兒的母親,難怪沈二小姐在将軍府也敢如此随心所欲。
管事被打發走了,沈時章便道:“我們去還衣裳,母親先回席間吧。”
褚夫人不言不語地打量着于歸,沈時章心中一緊,悄悄挪了挪步子,将于歸擋住。
半晌後,她終于點頭:“去吧,早些回來。”
待此處隻剩姐妹二人時,于歸才後知後覺地尴尬起來。
時章會幫她,必然是認定了她的身份,那她現在該如何解釋?
沒等她想好說辭,沈時章率先道:“将軍府人多眼雜,明日未時,三和街崇思堂,你要是敢不來,我就去王府找你。”
她說這話時仍背對着于歸,說完甩開于歸拉着她的手就要離開,動作時卻不慎從袖中落下個什麼東西。
于歸撿起來正要還給她,忽然一怔,那是個小狗模樣的絡子。
沈時章回頭看見絡子在她手上,不知怎地神色就是一變,一把搶過絡子塞回袖中,想說什麼卻又沒說,快步走了。
待人都走了,雙園總算出現,小聲解釋:“屬下見您一直沒出來,就進去找您了,結果沒找着,回來時見有人在,才沒敢出來。”
于歸胡亂點點頭,也不知聽沒聽進去,找了個地方換回了本來的衣裳,讓雙園将舞裙放回去,獨自回了宴席之上。
方才那個絡子,她一眼就認出來是出自自己之手。
隻是是什麼時候編的呢?
于歸想了好久才想起來,幾年前一次宴會上,有人提起沈時章早逝的生母,語氣嘲諷,被她聽了個正着。
雖然沈時章當場就打了回去,可回家之後卻一個人偷偷躲在池塘邊哭,于歸剛好看見。
她沒有哄妹妹的經驗,也不知道如何安慰開解,于是編了個樣式可愛的花結。
當時怕時章會因被她看見躲起來哭的事惱羞成怒,于是把花結塞進她的手裡之後,就飛快跑了,事後還提心吊膽好幾天。
于歸以為當時那個花結肯定早就被時章丢了,沒想到她居然一直留着,帶在身上,而且還保存得特别完好。
她坐在角落,默默想着時章,一時又想起先前看到的那株梨樹,樹上有一個标記,那個标記,她曾見姜止月畫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