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淩晨時,宣止盈發起熱來。
渾身燙的像燒紅的熱鐵,嘴裡一直喃喃着喊冷。
她知道自己病了,可眼皮好似千斤重,睜也睜不開。
噩夢如鬼,紛至沓來。
她見到逢青卓被千刀萬剮,被生生折磨地斷了氣;見到吳王跌下駿馬,被數十把長槍穿胸而亡;還有彭緻,他抓着阿娘的頭發往下拉,暴露出漂亮的脖子,将她宰雞般活活殺掉……
宣止盈想撲上去大喊,無數雙看不見的鎖鍊将她按在原地。
她喊破了喉嚨也無法阻止。
眼前場景瞬間變換,鎖鍊消散的那一刻,一雙輕柔的手從天而降,從身後抱住了她。
宣止盈怔怔的回首,看見的是宣木姜的臉。
她變成了小孩子,從阿娘膝上擡起頭。
宣木姜正用麥稈挑逗陶皿中的毒蟲,分神摸了她的頭,安撫地應了一聲。
那觸感真實的不可思議,帶着溫熱的手指輕輕拂過她的額心,甚至能感受到指尖的凹凸不平的紋絡。
“阿娘……”
宣止盈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聲音啞的吓人。
“醒了?”
夢中的宣木姜漸漸與眼前人的身影重合,景象逐漸清晰,宣止盈終于看清了她。
那是一個年輕的女囚,皮膚透着常年不見光的慘白,瘦的離譜,胳膊好似用點力就能掰斷了。
她長了雙細長的眼,含着江南氤氲的水汽,讓人意外的是,她與宣止盈記憶中的阿娘有些神似。
女囚将她額心的帕子扔到木盆中,換了條新的。
宣止盈發現自己正躺在她膝頭,想坐起來,卻渾身使不上力。
女囚讓她躺好,從一旁端來碗藥,一點點喂她喝下。
一股暖流在胸腔中流淌,過了一會兒她覺得好受多了。
“你是誰?”
“喊我白鬼就行。”女囚拿帕子給她擦嘴:“你是蠱師?”
宣止盈‘嗯’一聲,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你是大夫嗎?”
白鬼笑了,露出小小的梨渦:“我是囚犯。”
她扶着宣止盈坐起來靠着自己,擰幹帕子随意地問:“怎麼進來的?”
也許是燒的難受,而白鬼垂眸的刹那又太像阿娘,宣止盈卸下了心防,将經過與她托盤而出。
從入選卉羅司,到顧秋聲設伏,一樁樁一件件。
細數起來,短短十餘日竟發生了那麼多事,好幾次絕境逢生。
“你呢?”她忍着難受,問道。
白鬼道:“全家被殺了,找不到兇手,拿我充數。”
她拔了根稻草,一點點撕碎。
“聽你說是吳地人,來姚京找大官報仇?”
見宣止盈眸光微微閃爍,白鬼解釋道:“燒糊塗的時候你自己說的。”
宣止盈環顧四下,沉默片刻,點點頭。
彭緻既然能做到刑部尚書,現在肯定也不是白身。
白鬼把碎稻草一扔,又扯了根新的。
“蠱師那麼厲害,也會報不了仇?”
宣止盈學她扯了根稻草,依靠着她:“還沒找到仇人。”
“半月了還沒找到?”
“才半個月……”她小聲辯解。
她升官的速度已達極限,尹朝百年内找不到幾個半月升為權六品的人。
白鬼笑了聲,換了條帕子:“對别人來說當然短,可你不是要死了嗎?”
宣止盈的手頓住。
白鬼探過她的脈,她知情宣止盈并不意外。
“還有多久?”
“多則半年,少則三月,若再加上這身傷,半個月都熬不過去。”
有一種濃厚的酸澀感緊緊地攥住了宣止盈的心髒,她壓着那股勁,随意的哦了一聲。
白鬼想起自己的深仇,唏噓道:“你也挺好玩的,一個吳地人非要去當官。姚京黨争對人不對事,搞不好就要人命,你看這不就遭殃了吧。”
宣止盈小聲辯白:“我得先找到仇人……”
“為什麼要先找到他?”白鬼微微側眸,好似在說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隻要能确保殺掉的人裡有他不就好了?”
可——
“蠱師不可以對普通人下蠱。”她輕輕地說。
白鬼又笑:“下蠱了會怎麼樣?你還怕死嗎?”
宣止盈啞口無言。
她不怕死,隻是不想傷及無辜。
白鬼好似看透了她的想法,伸手撥了撥她被汗水打濕的劉海,語氣輕柔:“他心狠勢大,而你連無恥都比不過他。”
那一瞬間,好似一柄利箭當胸穿過,宣止盈貫徹無數次的原則搖搖欲墜。
牢房靜的可怕。
她想反駁白鬼,但卻挑不出任何的錯處。
她的仇人,位高權重,與其他人緊緊的扭成一股粗繩。
而她呢?孤身一人,還快死了,拿什麼去報仇?
她講良知,救下應常懷,他轉頭就要燒死自己。
她談仁義,收留宣默,他卻到處惹禍殺人,還留黑鍋讓她背。
她行慈悲,以身涉險再取白絲替太子解蠱,一天過去了,也不見太子府的人來探望遞話。
……
宣止盈想起了百裡念鄉,那個眼角描紅的華貴女人。
同樣位卑言輕,她卻能成為吳地話事人,策反鄭祁韓,号令無數細作發起戰亂。
易而處之,她能做到這些嗎?
宣止盈答不出來,但她清楚。
——她做不到
毫無疑問,百裡念鄉隻是輸了先機,論果斷、論狠辣、論心機,自己決計比不上她。
換個出身,她會是尹朝商會的女東家,會是撐起門楣的少年巾帼,會是風雨飄搖中死守國門的謀士……
她是那種做什麼都會成功的人。
對别人狠,對自己更狠。
此刻蓦然回首,宣止盈才驚覺在錯路上走了那麼久。
白鬼悲哀道:“與官宦子弟比升官,與武将比武力,與權貴比權勢……你怎麼想的?”
是啊,她怎麼想的?
宣止盈笑出聲來,眼角滑落一滴淚。
淚痕殘留在臉上,她微微仰起頭,喉嚨發澀:“你要是我,你會怎麼做?”
白鬼支起一隻腿,望着廊壁上挂着的燭火,腦海中浮現多年前那場熊熊燃燒的大火。
無數身影在咆哮,半個山谷都燒紅了,亮如白晝。
她低着頭笑,淡淡道:“拼上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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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第一縷曙光灑落姚京,晨鼔陣陣,外城門轟然大開。
一隊人馬身披紅褐色鬥篷,牽馬步入。
等候進城的百姓不滿道:“他們憑什麼可以先進?”
城門郎大喝道:“他們拿着軍中的令牌,入城有官事,你也拿個令牌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