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三個小時之前就開始每隔十分鐘問我一次你到底什麼時候回來接他。”
伊瑞捏了捏鼻梁,頗有些精疲力盡:“果然,能勞駕您路大長官親自撿回來的人物絕非善類。”
路信洲站在審訊室門外,透過門上的小窗看向漆黑的室内。
越眠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月華般的長發淩亂地披散着,暈開淺淡的光澤。
“他是自己自然入睡的,我可沒催眠他。做了一天測試,怎麼也該累了。”
感受到路信洲向自己投來問詢的目光,伊瑞忙澄清道。
伊瑞把審訊記錄交給路信洲:“我的結論是,他精神健全、智力正常,但應該有大段的記憶缺失。”
“失憶?”路信洲蹙眉,“如果是失憶的話,會連基本常識和肌肉記憶都忘記嗎?”
“一般來說是不會的。”
伊瑞推了下眼鏡,繼續道:
“可你有沒有注意到一點,越眠雖然對大部分常識知之甚少,但他對所有新鮮事物的接受能力和學習能力都非常強。這跟他聰不聰明沒有關系,我認為,這是因為他壓根不是從零開始學習,而隻是喚醒了這部分記憶。”
“不說别的,單說他寫字這一點,如果他從未經過系統性的學習,你覺得他有可能隻通過看就知道該怎麼寫字嗎?”
路信洲還是覺得說不通,問道:
“他寫字的筆順都是錯的,如果他學過,記憶被喚醒後不應該按照正确的書寫順序來寫嗎?”
“雖然筆順錯誤,但他起碼是按橫豎撇捺來寫的。”
伊瑞點了點問卷上越眠的筆迹,說:“要是真的從沒學過,應該是怎麼下筆都不知道。他的口字分了三筆來寫,這已經足夠說明問題了。”
“至于你說的問題,其實可以有很多解釋。比如教他的人本身也是個沒什麼文化的半吊子,或者他隻學過一部分字的寫法,又或者他大腦的特定部位受過損傷,都是有可能的。”
伊瑞繼續道:
“而且,越眠自己有一套評價是非的内心标準,他的心智比大部分人都更加堅定,這絕對不是一個不谙世事的人能夠擁有的狀态。”
“他不是被赫爾斯催眠控制了很長時間嗎,這應該就是失憶的直接原因,他原有的觀念體系被反複沖擊,大腦因此進入了高度封閉的自我保護狀态。”
路信洲略顯敷衍地“嗯”了一聲,隻有他知道,越眠分明沒有被赫爾斯催眠控制過。
他翻閱審訊記錄,上面寫到越眠對于自身記憶的自述,他說自己的記憶始于他被赫爾斯喚醒,再往前都是一片迷霧,他什麼也想不起來,隻覺得自己是睡了很長的一覺。
所以,如果真的是失憶,導緻失憶的節點應該發生于越眠遇到赫爾斯之前。
路信洲想,忘掉也沒什麼不好的,被遺忘的那些或許本身也不是什麼值得保留的回憶。
另一邊,伊瑞猶豫了下,慢吞吞地開口道:
“還有,有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跟你說。”
路信洲面無表情地瞥了他一眼,意思很明确,有話快說,别問這種沒意義的問題。
“雖然我知道你不會以貌取人,你關照他肯定有你的考量,但我還是想給你提個醒。”
伊瑞幹巴巴地道:“越眠遠不像他外表看上去那麼乖順,他小心思不少,你最好還是提防着點。特别是在你面前,他挺能裝的。”
不尴不尬地說完這兩句話,伊瑞也覺得自己有點小題大做了,他沒指望路信洲會回複自己,趕緊擺了擺手:
“哎呀算了,當我沒說,反正他在你眼皮子底下也幹不了什麼。”
但出乎意料地,伊瑞居然聽到了路信洲的回複。
男人用冷靜如常的聲音回答他:
“真乖還是裝乖,我無所謂。”
伊瑞一愣,沒聽懂路信洲的意思:“什麼?”
“隻要乖就行,裝又怎麼了。”
路信洲淡淡道,語氣跟他交代工作時沒什麼差别。他合上文件,轉身走向審訊室大門。
“今晚辛苦,你回去吧,明天還有很多活要幹,這裡交給我。”
越眠其實早就醒了,從路信洲站到門外的那一刻,他就已經聞到了獨特的香味。
隻是他一直懶散地趴在桌上,臉朝向靠牆的一邊,頭發又遮擋了眉眼,所以看上去像還在睡覺似的。
應該是沒有遲到的,因為路信洲說隻要自己好好表現他就會按時來接自己,而自己也确實好好回答問題了。
審訊室裡沒有鐘表,越眠出神地盯着自己指尖上一團沾染的墨漬,漫不經心地想着。
鎖扣咔哒一聲解鎖,之後是房門被推開的聲音和男人沉穩的腳步聲。
低微的聲響在安靜黑暗的房間内被放得格外大,不知道為什麼,越眠覺得自己心跳有點快。
夜晚的冷風随着路信洲開門忽地灌入室内,将越眠的衣服吹得微微揚起,路信洲脫了制服外套拿在手裡,走向趴在桌子上的少年。
挺括厚實的分量感落在肩頭,越眠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重量一點點下壓,他耐心地等待着,直到還殘存着熱度的外衣完全把自己包裹的那一刻——
越眠突然将手伸向自己的肩膀上方,成功扣住了一截緊實有力的手腕。
抓住了。
越眠彎了彎眼睛,帶着笑容直起身來,回頭看向路信洲。
路信洲正俯視着他,臉上沒有任何被突然襲擊的驚慌,淺藍色的深邃眸子裡是對一切了然于胸的平靜。
原來他早看出自己是在裝睡了。
越眠悻悻地松了手,他本該覺得沒意思的,可看着路信洲的臉,那點失望很快化作了輕盈的氣泡,汩汩地從心底某個地方冒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