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夢幻的泡泡。
屏幕一黑,又自動播放起下一段素材。
陶澤将黑色的背包頂在頭上,從路邊商鋪前支出的遮雨棚下沖出來,踩進積水坑裡。大雨傾盆落下,天上炸開響雷,瞬間澆濕了他的衣服。晚高峰時間的辦公樓附近站滿了躲雨、等紅燈的人,陶澤從兩把傘之間擠了過去,奔跑在無遮無攔的天空下,與無數把在雨中緩行的傘擦肩而過。
大抵是做導演的都有些當謎語人的習慣,劉靜平找他來一起看片,卻既不評價,也不發問,隻是一段段地播放下去:蔣逸飛與陶澤的親密、日常輕松的笑鬧,還有......
無處不在的關于孤獨的暗示。
鏡頭下移,蔣逸飛幫陶澤解下圍巾的動作模糊了,畫面聚焦在前景的桌上一隻歪歪扭扭的千紙鶴上。那千紙鶴是用廢棄的打印紙做的,上面還有難以辨認的鉛字。
楚群“咦”了一聲:“這是樓歡在片場折的那隻?”樓歡在現場總喜歡做些幼稚的手工打發時間,自娛自樂,他還真沒意識到這千紙鶴也入鏡了。
劉靜平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嗯,是樓歡折的那隻。我覺得它放在這裡很合适。”
不那麼精美,上面還有明顯的折痕,像是被人揉成一團又展開疊出來的。還孤零零的。
确實很像片中的陶澤——破碎,脆弱,卻也美好。
當然,還有孤獨——他與蔣逸飛狹小的公寓對他而言隻是幻夢般的糖果屋,出了這個屋子,當他重新被迫意識到他的生命裡不僅僅隻有他和蔣逸飛的關系,他依舊茫然失措,身似浮萍。
“唔,确實适合作為陶澤的意象。”楚群贊同說。
“也适合蔣逸飛。”
“蔣逸飛?”楚群笑了聲,“他不是走這個路線的吧?我感覺他更像馬蜂,能蜇人。”
他還記得八年前拍的蔣逸飛金盆洗手那場戲,蔣逸飛大搖大擺地回了家,在那個不稱職的父親“你還知道回來?這些年跑哪兒去了”的質問下,他穿鞋躺在沙發上,往嘴裡扔着花生,漫不經心地回答說:“當鴨喽。”
蔣父暴跳如雷,蔣逸飛梗着脖子和他對罵,最後撂下一句:“你要不給我找份工作,我就讓所有人知道你兒子當鴨。”
蔣逸飛不是刺猬,他沒有柔軟的腹部,沒有陶澤那麼多百轉千回的糾結與牽挂。他就是一根針,堅實冷硬,專挑痛處紮,還滑不溜手。
“但蔣逸飛同樣是孤獨的,他的脾氣隻是他應對孤獨的方式。”劉靜平說,“如果他不孤獨,他從一開始就不會靠近陶澤。”
楚群對此不置可否。
蔣逸飛在擁有陶澤前的确是孤獨的,但他足夠現實——或者說足夠悲觀,讓他能滿足于二人所擁有的夢幻泡泡,而不去渴求外界任何人的認同。
他隻是好奇,甚至還帶一點惱怒——他不明白,陶澤到底還想要什麼?
陶澤為什麼就是總也不懂,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就是那麼狗屎呢?
“我們加場戲吧,”劉靜平說,“我們要說清楚,蔣逸飛和陶澤的孤獨是相通的。”
揣着導演手寫的草稿版飛頁回了房間,楚群走到床邊,沒有坐,而是打開台燈,盯着床頭櫃上那隻潦草的千紙鶴看了一會兒,伸手彈了它一下。
他在片場鬼使神差地把它裝進了口袋裡,颠簸一路,這千紙鶴的結構倒也沒有被破壞——在他的彈指攻擊下也隻是一跳,□□着沒有倒下。
“你到底想要什麼呢?”他看着千紙鶴說,連他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問千紙鶴的主人。
樓歡太貪心了,像一個孩童一般天真又貪婪,幼稚地想要所有擁有過的快樂時光都不散去,所有的友情都純粹無瑕,當他走進那個名利場中心,卻還扭頭渴望着象牙塔裡的生活。
楚群剛出道那會兒,他的名字常常被和樓歡一起提起。當媒體列舉出他如何不如樓歡、又被網友質疑是否借樓歡之名炒作時,他起過想要疏遠樓歡的念頭——他甚至在酒醉後删了樓歡的電話。
可當屏幕上亮起那串沒有姓名的号碼時,他還是一眼認出了号碼的主人。
那時的樓歡分明很忙、很累,一天睡不足六個小時,可他卻還是锲而不舍地打電話和楚群對着行程,尋找二人重疊的自由時間,來一場匆忙的小聚。
看着樓歡的眼睛——那大概就是顔瑾所說的他看上了那盤辣子雞的期艾眼神——楚群悄無聲息地默背出那一串電話号碼,将他重新加進了通訊錄。
然而,在過去的七年裡,那個不知疲倦、呼朋喚友的樓歡消失了,隻剩下逢年過節客套的短消息。
楚群忽然覺得很疲倦,困意終于襲來,讓他本就混沌的思緒更加迷糊。顔瑾給樓歡發的消息依然在他的腦海裡飄蕩着,但他奇異地并不覺得多嫉妒,甚至胸口的沉重也因為這個念頭而減輕了。
挺好的,他想。至少在過去的七年裡,樓歡的身邊還有一個故人沒有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