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喜想象中撕心裂肺的對峙沒有發生。
苗玉應當是微醺狀态,但說話依舊溫柔似水。
甚至,此刻,她好像擯棄了世俗意義上的廉恥心,兀自不急不緩地講述着她的辛苦無助,剖白衛成忠離開後她心底的孤獨與渴望。
還有她自以為救贖的愛情。
“……小喜,你也是小大人了,雖然還沒滿18歲,但這些事告訴你也無妨。我和你紀叔叔,我們什麼都沒做過,沒有你以為的那些肮髒事。他能看懂我的疲憊,願意耐心安慰我,給我依靠,所以我對他有好感,隻是這樣而已。”
衛喜隻覺得天方夜譚,愣愣地半張着嘴,好像第一天認識苗玉一樣。
半晌,她聲音幹澀,遲疑開口:“我以為我已經很不讓你費心了。”
聞言,苗玉柔柔地笑起來。
她擡起手,好似是想去摸摸衛喜的臉。
尚未觸碰到對方,至半途,還是垂手作罷。
“當然,當然了,小喜從來沒有讓我操心過。是我自己太懦弱,沒有給你做好為人勇敢堅強的表率。”
苗玉讷讷地說着。
刹那間,衛喜心中百轉千回。
她年紀尚小,法律意義上仍舊屬于未成年人行列。
雖然自認已有明辨是非的能力,但到底隻是高中生。稍微複雜一些,摻雜上了親情與理智之後,好像就變成了數學考卷的最後一大題,畫再多輔助線都找不到解法。
衛喜很清楚,在苗玉字字切切的話語中,她心中代表正義的天平已經開始出現裂痕。
“可是這樣是不對的。媽,你不能繼續這樣錯下去。”
這種畸形的感情,無論外表看起來多麼花團錦簇,都隻是空中樓閣而已。
包裝得再美好,本質依舊肮髒。
衛喜無意識地用力按着手心,咬牙,“如果被别人知道了,你怎麼辦呢?”
是“你”。
而不是“我們怎麼辦”。
到這種時候,作為孩子,生來就會愛母親的天性徹底顯露。
她們相依為命。
愛當然也是互相的。
衛喜不能眼睜睜看着苗玉錯下去。
她繼續說着,語速極快,大腦在這一刻飛速運轉起來,“媽,你不是說你們什麼都沒有做過嗎?那還有轉圜的餘地。我們搬家,明天就去看房子搬家,好不好?以後别再和他聯系了。”
苗玉靜靜聽着衛喜說話。
眼睛裡噙着淚花,愈發顯得柔情似水,有種獨特的、我見猶憐的氣質。
等衛喜說完,并投來期待的眼神之後,她才遲疑地張了張口,“……這些都是大人的事,小孩别管。小喜,你不用操心媽媽。我會處理好的。”
“……”
談判就此宣告失敗。
衛喜失望地歎了口氣,明白她什麼都解決不了後,便幹脆利落轉身,頭也不回地進了自己房間。
“嘭!”
門被重重關上。
發出的撞擊音,像是砸在苗玉身上,叫她不由自主地渾身一震。
-
元旦假期,除了吃飯之外,衛喜幾乎沒有離開過卧室。
三天時間裡,她的心情從憤慨逐漸轉為焦躁,進而衍生出一些荒謬的沖動。
如果她現在沖到樓上去,在紀家人面前,直接将苗玉和紀文淵的秘密挑破,會發生什麼?
紀文淵怎麼樣尚不可知。
但苗玉必然會受千夫所指。
衛成忠的車禍始末,使得母女倆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備受議論,連搬到新地方來都沒有馬上停止。
還是時間久了,出現新的話題替代之後,才漸漸消停,恢複平靜。
因而,衛喜也很了解,活在旁人注視的、甚至是飽含惡意的目光中,會是一種什麼感覺。
她很不喜歡這種感覺。
苗玉口中的辛苦無助,會不會也有一部分由此而來呢?
還有紀嶼。
紀嶼會怎麼看她們?
紀嶼會不會也受到家變的影響?
這麼想着,衛喜低下頭,将筆記本從一堆課本中抽出來,翻到其中某一頁。
【小島】
【小島】
【小島】
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在那一頁上寫了76遍【小島】,且至今還沒有舍得把那一頁撕掉。
衛喜用指腹輕輕撫過那一連串不算工整的水筆字,試圖感受着落筆時的情緒。
沒有甜蜜,全是苦澀。
應該是這樣的吧。
暗戀就是這樣痛苦而無奈的事。
但因為這種情愫維系的時間實在太長,似乎已經镌刻進了血肉裡。
想要停止,就得連皮帶肉一起撕扯下來,令人痛不欲生。
人類是趨利避害的動物。
于是,隻能無奈作罷。
……
新的一年就在這樣矛盾踟蹰中到來。
1月4号,假期結束。
學生又要投入新的學習生活中。
清早,海城發出降雪預報,室外氣溫不到零度。
衛喜眼下挂着一對碩大的黑眼圈,哆哆嗦嗦地在校服外面套上了厚實的大衣,拿起書包,走出家門。
老舊的房門被反手阖上。
發出了“吱呀——”的響動。
此刻,衛喜仍舊沉浸在剛剛苗玉欲言又止的表情中。
擡眼時,卻猝不及防地怔在原地。
“……”
目光所及,紀嶼就在半層樓上的台階,正不緊不慢地往樓下走。
到最後兩級台階,他長腿一邁,便徑直跨到了衛喜面前。
四目相對。
紀嶼扯了扯嘴角,率先打招呼:“早。”
“……早。”
衛喜不知道該作何反應,隻勉強幹巴巴地應了一聲。
眨眼間,她心裡轉過一萬個念頭。
譬如紀嶼怎麼會這個時間出門?
他騎自行車,平時好像都比自己晚十來分鐘走。兩人這兩年多都沒碰見過幾次。
譬如他知道了嗎?
節前他家鬧了那一場,後來沒了動靜,是紀文淵交代出來了嗎?
……不,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