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節。
雖說按例來講,大宋官員上元節有七日休沐,但身處被災情籠罩的常州,蘇轼卻早早開工。
隻因上元節一過,天氣轉暖,決定着赈災是否能告一段落的關鍵性春耕接踵而至。
佳節是百姓們的喘息時間,而非他這個赈災使的。
蘇轼已經連着幾日宿在公衙了,隻為盡快與當地的官員們商議出最為合适的後續赈災安排,以及确保春耕夏種能正常進行的最佳方案。
赈災雖有源源不斷的征糧送來,但終究是一時的。唯有當地百姓恢複自産能力,方能真正解決災情。
常州公衙内。
蘇轼坐在上首,一點一點地與下首官員讨論着每種方案的可行性。
倏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靠近,“砰!”的一聲屋門猛然被人從外面暴力推開。
“郎君,不好了!”一向穩重的靈素莽撞地沖進屋内,驚呼道。
“哪來的不懂規矩的···”
話說一半蓦然被打斷,屋内的官員十分不悅,正欲出聲呵斥,卻瞧見那人過分眼熟,話鋒一轉道:“蘇通判,這···好像是您身邊的人呐。”
靈素這段時日寸步不離地跟在蘇轼身側,那些想要見蘇大通判的人都得經過他。可謂是若見蘇轼,必見靈素,故而衆人對他十分熟悉。
蘇轼聞言,這才将視線從眼前各種眼花缭亂的方案中挪開,往門口看去。
靈素滿頭大汗,上氣不接下氣的狼狽模樣毫無掩飾地落入眼簾,蘇轼眉心直跳,直覺發生了不好的事情,嘴上卻道:“成何體統,出去!”
靈素置若罔聞般,自顧自回道:“郎君,家中有人失蹤了。”輕重緩急他還是分得清的,這事若是真等郎君忙完再彙報,屆時自己才真正要變成被郎君剁碎的魚俎了。
台階一給,其他官員也不好再說什麼,識趣道:“家中丢人,可不是小事。為了安撫常、潤二州百姓,蘇通判連團圓佳節與家人團圓的時間都舍棄了。如今出了這等子事,蘇通判再怎麼為民憂思,也該關心關心家中人。”
蘇轼起身,拱手緻歉道:“讓諸位擔憂了。今日乃上元佳節,不妨各位同僚回家安心過個好節,咱們明日再談。”
“那我們便先行一步了。蘇通判若是有用得上我們的地方,盡管開口。”常州的官員們起身告辭,客套一番後陸陸續續離開了。
“多謝諸位了。”蘇轼表面耐着性子周旋着。杭州之事,哪裡用得上常州的他們。
待不相幹之人全部離開後,站在門邊的靈素上前一把将門合上,然後才将懷中的信掏出,“朝雲娘子來信,說是大娘子帶着二寶去東京了。”
蘇轼接過信,瞧着上面熟悉的字迹沉默片刻,似是在考量此消息作假的可能性,須臾之後才道:“隻帶了二寶嗎?過哥兒沒帶嗎?”
“沒帶。”
蘇轼沉默一陣,又道:“上天竺寺那邊,辯才法師松口了?”
“并未。”
“沙沙”聲踩着靈素的尾音出現,他眼睜睜瞧着那張被郎君拿在手中的信紙,蓦然縮成了一團。可想而知,手的主人用了多大的力氣。
兩個孩子都被抛下了,閏之究竟想做什麼?
“之前可有發生什麼事嗎?”蘇轼閉上眼,攥緊信紙的手逐漸放松,好似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
靈素回道:“府内并無大事,隻是娘子在得知帶回的那個四歲孩子是女娃後,病了好幾日才恢複。初五病好後便帶着二寶出門了。不曾想,這一去就再沒回來。”
“待朝雲娘子與任媽媽去送賬冊時才發現,人早已不在,隻是留下了一張‘此去東京,勿念’的字條。”
杭州到常州正常腳程需要七日,快馬加鞭也要五日。如今十五,那麼朝雲至多是初八才發現閏之不在的。但閏之真正離開的時間,定在初八之前。
就便索性當她是初五離開的,這樣一來的話,眼下約莫已經過去十日了。閏之卻還未回府,蘇轼内心笃定妻子還未離開杭州的念頭,不禁産生了動搖。
雖說他嘴上用迨哥兒威脅閏之,但蘇轼内心清楚他自己也見不到迨哥兒,他壓根無法左右辯才這個有皇恩賜紫衣的得道高僧。
這一點,想必閏之心裡也是清楚的。隻是她若是想要離開為何眼下才走,而不是冬月他離開時便果斷離開?
“邁哥兒知曉這個消息後,作何反應?”他不死心地問道。
這個消息延遲太久,蘇轼眼下隻覺腦子一片混亂。去東京這個看似最不可能的情況,也緩慢在他的眼中變成了可能。
十日,可能性太多太多了。
靈素一愣,仿佛沒想到自家郎君會突然提起這個能自我管束的大兒子,
“您寄回的信想來才剛到杭州,大公子并未傳信來。朝雲娘子的信中并未提及,書院那邊也未傳來任何消息,應是沒有異常。”
“沒有異常?”
蘇轼好似抓到了一堆亂麻中的線頭,蓦然睜開了眼,癱坐在椅子上的身體瞬間挺直,急切道:“靈素,你立刻收拾行囊,連夜趕回杭州去。”
“回蘇府嗎?”靈素面露難色。
郎君這副模樣,應是确定大娘子沒有出杭州城。但人具體在哪兒,又叫他這個小喽啰如何去尋。
“嗯。”
蘇轼起身,順手将桌上那張皺巴巴的紙拿起,就着一旁的燭台将其點燃。
明黃色的火苗舔舐着信紙,仿佛嘗到合胃口的零嘴,火焰猛地一下竄起,瞬間就将整張信紙吞噬殆盡。
瞧着火焰逐漸熄滅,蘇轼這才轉身坐到了書桌前,淺笑道:“若是我沒猜錯,你家大娘子應該在等着我們。”
這是閏之設下的局,一個請君入甕的局。
隻是眼下赈災正在關鍵期,他無法親自前往,隻能讓靈素代為相見了。
“郎君,”
瞧着嘴角勾起一抹淺笑的蘇轼,靈素卻是笑不出來,“大娘子若是問起什麼,我該如何回答?”
這明晃晃的鴻門宴,他空手去不就是送死的嗎?
“我這不是正在寫嗎?”
蘇轼頭也不擡地趕着人,道:“你先去收拾包袱,一會兒直接來此尋我。”